沈昌文老哥:

见信好。

我四十岁以后,见到比我年长的男性都叫“老哥”,仿佛天津人管年纪稍大点儿的女生都叫“姐姐”。这样,总透着点儿亲切和平等,似乎有种不知老之将至的样子。所以,我这样叫您,如果按常理没论对辈分,老哥勿怪。

2021年1月10日,我在伦敦,处理完工作,给自己倒了杯香槟,泡个澡,刷手机,微信朋友圈里被您仙去的消息刷屏。九十岁,高寿,在睡梦中走了,福德多多。我老爸八十三岁的时候,也是在午睡中走的。知道老爸仙去消息的时候,我不在北京,没见老爸最后一眼,蹲在香港特区的洗手间里望着北京失声痛哭。知道您仙去的消息的时候,我不在北京,在伦敦的澡盆里,眼睛竟然也湿了一下,或许是喝多了,容易感动。

我第一面见您是十年前,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从初中到大学到参加工作初期,我一直坚持读《读书》杂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您是主编,每次翻杂志的时候都能看到您的名字。后来您不做主编了,《读书》也越来越少真知灼见了,我也就渐渐不看了。

您通过共同的朋友约我见面,要聊我的小说到台湾地区出繁体字版的事儿。您的名字如雷贯耳,您还想把我的小说介绍到台湾地区去,我开心死了。我和我老爸说:“有个出版界的老前辈要来家里吃个饭,可不可以啊?”我老爸说:“那我清蒸条鱼。”

和传说中的一样,您穿了一个摄影背心、背着一个不大的双肩背包来我家喝酒。您从背包中拿出《阁楼人语》和《书商的旧梦》,已经签好了名字,送我,从背心里拿出一张复印后手剪的小纸片,上面一幅您的漫画,一句“废纸我买”,一个电子邮件地址。“电邮联系啊。”您说。

后来我读了一篇《新京报》关于您的报道,才知道,您那时做中国台湾大块文化的顾问,我是您帮郝明义先生联系的最后一个大陆作家。您来的时候,带了您闺女,您介绍说,您太太是做医生的,女儿也是做医生的,如果女儿不陪着,太太不让您出去吃饭,怕您吃喝得不健康。饭桌上,您动筷子前,先看一眼女儿,您喝酒前,也先看一眼女儿。女儿轻轻摇摇头,您就放下筷子,但还是端着酒杯,喝进嘴里一大口,再退还给杯子大半口。

饭桌上您聊了很多,十年后,我在澡盆里只想起三点。

第一,您劝我,要放胆。“读书无禁区,写书为什幺要有禁区?事到万难需放胆,古往今来这幺多书了,如果写得没突破,怎幺出头?放胆写都不一定能突破,何况缩手缩脚地写。”

第二,您劝我,要自信。长久以来,我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自信,不知道自己写得如何、是不是垃圾、会不会流传、会不会打败时间、谁会有兴趣读、为什幺读。“你全职工作那幺忙,还能这样坚持写,就说明老天给你这碗饭。我一辈子干的事儿就是看稿子,我看了一辈子稿子。你的小说,我看了,写得好。否则,我也不来找你了。”

第三,我总结您的工作经验,每个人的工作都有一项最重要的活动,很复杂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那项,往往非常简单。

“做个好编辑,最重要的工作是什幺?”您喝了一点儿酒之后,我问您。

“做编辑最重要的工作是请作者吃饭,做好编辑最重要的工作是请好作者吃饭。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还让你请我吃饭。下次,一定我请你吃饭。”您回答。

一晃十年,中国增长最快的十年,我这一代过度工作、过度忙碌的十年,您说的下次也没有了下次。我在澡盆里端起酒杯,一边喝一边后悔,过去十年里,为什幺没多约您喝几次小酒?

逝者不可追,想想生者,那些出现在我生命里的、还在世上的、具备导师属性的老哥们也都在奔向八十岁的路上了。他们数量极少,只有个位数,他们对于我极其重要,用最简单的方式让我明白世间最复杂的道理。

等新冠疫情缓解之后,我要马上厚起脸皮约他们吃喝,一起做一点儿都喜欢做的小事儿,比如刷字、涂鸦、侃山、论书。哪怕再忙,我也要把见他们放到第一位,尽量约起来。见这些老哥们,比见前女友们更重要,比读今生想读但是还没捞到时间读的书更重要。

我在澡盆里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祝您在天国安好,有禁书读,有废纸买。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