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

麒派不是一种表演,而是生活方式。麒派更意味着真实,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一切。

三种事物最能改变人生,分别是金钱、爱情与信仰。在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京剧大师周信芳的次子周英华一直在时尚圈沉浮,与名利爱情纠缠,但体内一直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召唤。在这种召唤下,他最终回归了自己应有的姿态。

乏味的甜蜜很快结束了

京剧界素有“北有梅兰芳,南有周信芳”之说。艺名麒麟童的周信芳一手开创了麒派,成了戏剧界的一代宗师。舞台上的周信芳永远双目含情,神采飞扬,但对家中的六个孩子来讲,他是一位沉默的父亲。在次子周英华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在家吃饭,对待子女极其严厉,只有在同母亲说话的时候语调才会变得柔和,因此孩子们都怕他,想亲近却又不敢靠近。”

同父亲相反,富商千金出身的母亲裘丽琳抚养孩子们的方式近乎宠溺。周英华自小住在花园洋房里,读的是贵族私塾,家里雇着佣人、厨子和司机,每次和父母一起出门,总会有一群人围住他啧啧称赞,喊他“小麒麟童”。“那种感觉像是浸在蜜糖罐子里,渍得久了,也就乏味了。父亲不希望我们学戏,因为太苦,戏子地位又低。但假如就那幺无忧无虑地长大,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乏味的少爷。”

然而乏味的甜蜜未能持久,随着政局的变迁,敏锐的裘丽琳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她断定周家即将遭遇重大变故,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六个子女中的五个都送到了国外。在离家之前,年仅12岁的周英华获得了几周与父亲共处的宝贵时光。

那段日子里,周信芳登台时常将周英华带在身边。那时的戏园子很高,为了让每一层的观众都听得清楚,周信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虽然身穿厚重的戏服,他在舞台上依旧表现得轻松自如,全然忘记了自己在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表达,只是表达。

多年以后,周英华依然记得父亲在戏台上吐珠纳玉的场景。但彼时的他根本来不及消化那些共处影像,童年就被连根拔起了。他甚至来不及带上一点信物,就被母亲推上了火车,从上海到香港,在颠簸的火车上待了三天三夜,之后又坐上了香港开往伦敦的渡轮,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之久。

懵懂的周英华不知所措。当时的伦敦刚刚经历二战,还在实行食物配给制,留学生的伙食难以下咽,而寄宿学校冰冷的浴室、乡间的晨跑苦训和教师们古板的嘴脸也没有给更名为Michael Chow的他留下任何好印象。“在中国,我是周信芳的儿子,身边满是名车、家仆,人人都想了解我的家族,在英国,我是Nothing。”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无暇顾及感受,生存才是头等大事。为了赚取生活费,Michael Chow做过室内装修,拍过电影,竭力融入全新的世界,但却深深体验到了黄皮肤不被接纳的彻骨冰凉。“那是你无法理

解的痛苦,巨大的虚空。”在空虚感的折磨下,他转入圣马丁艺术学院学习摄影和建筑,并立志当一名画家。

没有什幺坏时代

绘画对周英华来讲并非难事,18岁的他已经开始举办个展和三人展。最红的时候,地铁上都是他的海报。但是彼时的英国并无华人艺术家成长的土壤,选择成为画家就意味着选择贫穷和边缘化,偏偏他又是一个渴望财富、也渴望来自他人的尊重的人,“我需要得到认可,这听起来似乎赤裸俗鄙,但一直是心底强烈的欲望。”

在20世纪60年代,中餐是低贱、廉价的象征,周英华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英国人对中餐又爱又恨的矛盾态度。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忆起小时候富有经商天赋的母亲常常教育他:“贵的,通常就是好的;贵,就意味着得到尊重。”周英华果断决定放弃画家梦,经营一家高端中餐厅,彻底改写中餐在英国人心目中的低端形象。

1968年,一家名为Mr.Chow的中餐厅在伦敦最具时尚气息的骑士桥商圈开业了。室内装修采用了欧洲混搭风格,意大利水磨石地板、烟灰色镜子、别致的灯具以及来自艺术家朋友们的慷慨馈赠,令见多识广的伦敦人大开眼界。现场表演的中国京派片鸭技术更是令人击掌叫绝。而挑剔的用餐者也被店内的陈设细节所打动:无论是闪烁着美妙光泽的银器,还是爱马仕的菜单封皮,或是意大利服务生身上的阿玛尼燕尾服,都昭示着主人一流的品位。

在周英华的精心运营下,Mr.Chow很快风靡伦敦的上流社会,商界、政坛、艺术圈名流纷至沓来,披头士和滚石乐队也开始在餐厅聚会。他在纽约、洛杉矶、迈阿密等地相继开设了分店。几乎每一位进店的客人,都会尊敬地喊一声“Mr.Chow”,这正是周英华打造这个餐饮帝国的初衷:让曾经高傲的外国人都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一声“先生”。彼时的周英华已经拥有了许多超然于时代的服务理念,他希望进店的客人都感觉到自己如同明星,而他的餐馆也果然成为了“24小时永不落幕的艺术盛宴”。

不仅在餐饮界引领时代风潮,周英华在演艺界和时装界也颇有建树。与他碰撞出爱情火花的都是名噪一时的时尚天后。他的前两任妻子都是时尚圈的宠儿,强强联合的婚姻无疑将他推上了事业的巅峰,但爱情没有给他更多甜蜜,他的心底一直回荡着一种不和谐的落寞感。

20世纪80年代,周英华从友人口中得知故国的父母已经在政治风波中遇害离世,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依然坚持“没有什幺坏时代,不管多难”。这曾是母亲的生活理念,深深地影响着他。

麒派是一种生活方式

在那些手持酒杯与才华共舞的绚烂岁月里,周英华养成了请艺术家为自己画肖像的习惯。他非常慷慨,允诺不出名的艺术家们通过为自己绘制肖像来抵偿餐费,这让他拥有了最丰富的艺术藏品:“几乎所有给我画画的艺术家后来都出名了,我也不知道是他们幸运,还是我的眼光好。”说起这些的时候,周英华的眼神里满是调皮。

通过收藏一幅又一幅的肖像画,周英华重建着自己的精神宇宙。2012年的一个夏天,周英华忽然发现自己体内涌现出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创作冲动,在一缕缕电流的冲击下,他将自己关进房间,在巨大的画布上绘制了一幅第三任妻子Eva的抽象图。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唤醒了他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他惊讶地发现已故的父亲在自己身上复活了,他的画笔开始唱京戏,而画布就是舞台。

在那一刻,周英华找到了自己。他将即兴创作的泼墨画摆进书房,兴致勃勃地请老朋友——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前来观摩。对方诧异而赞赏的表情给了他莫大的肯定,他当即

决定回归到画家的行列当中。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周英华画的都是简约、冥想式的小幅抽象画,而他回归画坛后的第一批作品却是体大思精的鸿篇巨制。他要将积累了数十年的艺术灵感全都泼洒出来。于是,他将各种颜料、牛奶、熔解过的金属泼向画布,用蛋黄来涂抹,海绵吸收,还钉上金箔银箔、袜子手套、自己穿旧的牛仔裤,甚至是两元的美钞……

周英华踩着梯子爬上爬下,倒油漆、使用喷枪、订画布,全都亲力亲为。他的工作室宛如“颜料工厂大爆炸”,又像“世界末日的战场”。他游弋其中怡然自乐,奋力追逐着自己感受到的秩序与混乱、严谨与即兴、自由及控制……

当完成后的画幅挂上墙壁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混乱的聚合立刻变成了气势磅礴的风景。“我的生活是拼贴,我的画也是拼贴。看起来整幅画很乱,其实每一步都在控制之中。我父亲总是在戏台下积蓄着能量,登台后一气呵成,推倒一切从头再来。我的画也是这样:不断构筑、构筑,却在到达顶点前,戛然而止,接着又从零开始。这就是麒派的奥秘。”周英华如是说。

2015年1月底,周英华首次在中国大陆举行了画展,并为自己取名为“麒派画家”。他通过此举向父亲致敬,并努力将父亲代表的中国精神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当中。此时的他已然明白:“麒派不是一种表演,而是生活方式。我的画也是这样,充满了活力。但这不是全部,麒派更意味着真实。真实地面对自己,面对一切。”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