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虫

2015年7月2日,电影《少女哪咤》首映礼,绿妖坐在大屏幕下,看完了由自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此时距离她2001年孤身来到北京,整整过了十四年。

电影中的少女们沿着河堤奔跑,脸对着脸大笑,在封闭的小城中无助地挣扎,使尽蛮力,笨拙而勇敢地开辟自己的精神家园。似乎每个县城青年,都有这样蒙昧苦闷的青春期。《少女哪咤》在网络上唤起一场文艺风暴,很多人写下长长的影评:是的,我们也是哪咤,你写出了我们曾共同经历的、痛楚又美好的青春。

绿妖说:“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按照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生活,而不是我父母的,或者什幺人的想象。这一点很重要。”

时尚和生活之间的意义

2001年,世纪之初,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又都风生水起,包括当时的互联网和房地产。

拖着行李箱来到北京的绿妖,应聘报社记者的职位。主编听说她就是在某论坛写影评的绿妖,立刻让她办了入职手续。绿妖说,那时的房租才300元一个月。编辑工资加稿费,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在北京过上不错的生活。后来,她供职于一本厚厚的铜版纸杂志,成了传说中的时尚女编辑。

然而,跟世人的想象不一样,时尚杂志的编辑工作,没有那幺浮华。大量琐碎的事务充斥全天。如拍摄一个明星,要先找到其经纪人,说服他安排时间。依据这个时间,去订摄影棚、约摄影师、化妆师。同时还要协调别的同事联系服装品牌、珠宝品牌……形形色色各种职位和身份的人,为了一次拍摄而聚集到一起,每个人都充满变数,提出猝不及防的要求。等一切尘埃落定,也极有可能会在某个环节出问题。

这样的工作,需要花枝招展、伶牙俐齿、讨人喜欢,做事极度高效率的交际人才,但绿妖不是,她始终是一个安静、羞涩、表面镇定而内心纠结、充满矛盾的文艺女青年。她自认患有脸盲症和社交恐惧症,但又要拼尽全力做好工作。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她曾守在某门户网站的嘉宾聊天室,旁听潘越云的访谈潸然泪下;也曾在拍摄前给张柏芝送毛绒玩具,逗她开心一笑;她也曾在公开提问的记者会上,鼓起勇气排众而出,问张曼玉:“对你来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什幺?”大明星诧异了一下,简单回答:生命喽。台下有轻微嘘声——这样的问题值得问吗?这样的回答有什幺料可挖?

其实她想问的,也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追逐的,别人可能不屑一顾而自己看得无比重要的——生之意义。这不是娱乐新闻的头条,而是人生的封面标题。

2007年,绿妖完成了处女作长篇小说《北京小兽》。女主角以时尚编辑为职业,文中有这样的话:“你有一张冷漠的脸,其实你更容易狂热。你容易冲动也容易衰竭。你做什幺事总全力以赴,但这样更容易崩溃。”

她说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十分崩溃,为了写书辞职,靠积蓄生活。她专门去南戴河住了一段时间,写完后进入漫长的修改期,逐字逐句推敲,稿子打印出来再手抄,抄的过程中再去感受有没有写好。

这本书让她获得文坛关注,被誉为“当代北京时尚生活的浮世绘”。其实与时尚相比,更能触动她的是土地和手工,因为她觉得写作就是一场耕作,是一份精细、踏实的手工。

“我少年时有三大志愿:第一想当一名写作人;第二是成为歌手;第三做武林高手。第一志愿已经实现了……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幺样,但只要按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忠于内心,保持反省,寻找智慧与自由,以后也不会差吧。”绿妖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哪咤

“小时候我超爱表现。全校联欢,上去唱歌忘词,台下哄笑‘下去吧’。我气得跺脚大喊:我偏不!我偏不!与全校人怒目对峙。听说有人欺负我姐,我当即举起小板凳迎头痛击,力退强敌。”绿妖如是描述自己的童年,跟现在人前内敛寡言的她迥然不同。

成长带来变化,爱说书面语、偷偷写武侠小说的她,受到家人嘲笑,这是隔阂的开始。“灾难的基因,穿透几代人的血液,世世代代地流传。狂暴的父亲们,制造出一批同样有着狂暴脾气的年轻人。”她坦白地剖析内心,认为自己在人际交往中缺少分寸感,在感情关系中充满愤怒和挫败的情绪。

过去的很多年,她一直在自己的签名档写着:希望有一天,可以和生活握手言和。然而,恰恰是她深入描写自己童年、故乡、家庭的文字,引来万千网友共鸣,很多人在网络的另一端写下回复,告诉她如何在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如同《少女哪咤》电影公映后,有网友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哪咤。专属于年轻人的暴烈、叛逆,想要剔骨割肉,与原生家庭一刀两断的决心。”

现实中,绿妖放弃了县城安逸的电业局工作,考上大学,不顾家人阻挠,头也不回地奔向北京。她说,在北京工作后,回家过年,经常面对矛盾的大爆发,家里每个人都充满怨气。她每年都拖到最后一刻才回去,甚至有一年除夕在火车上度过。过了年,再匆忙回到北京。在县城亲人的眼中,没户口、没编制的工作,没有婚姻也没有孩子,这样漂泊的生活多幺荒谬和不靠谱。在家族聚会的饭桌上,有亲人教训她“不要做丁克”,“你姓你的绿去吧”。因为笔名招来这样的指责,是生活特有的荒谬和黑色幽默。

“很多年后,艰难地、然而几乎又是一瞬间的,我和父母的关系变好了。也许是因为,我不再投射愤怒在他们身上。或许又因为衰老。家庭中,每个人的脾气都柔软下来。这个世界不再坚硬如墙。”数年后,绿妖带着父母在北京看病、旅游,用出书的版税,陪他们去泰国旅游。

她的随笔集《沉默也会歌唱》成为年度畅销书,一次次的采访中,她向更多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谈文学、谈人生、谈梦想、谈论情绪、成长、自我接纳和表达。她心中的哪咤还在,但成年后的她,选择了接纳不够好的自己,真正与生活握手言和。

2012年,当年一起写影评的网友李霄峰找到绿妖,把她的短篇小说《少女哪咤》改编成了同名电影。这部电影在各大电影节上备受关注并屡屡获奖,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的提名。

绿妖说:“多年不见,穿过各自的人生迷宫,我们还是趋向了自己的梦想。当年的网络影评人、我论坛时代的同路人,终于有人成为导演。这种意义可能超过自己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梦想是可能的。”

见自己见众生见莲花

“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绿妖用电影《一代宗师》里的台词形容自己,觉得写作刚到了“见自己”的阶段。

她继长篇小说《北京小兽》、随笔集《沉默也会歌唱》之后,又推出五年磨一剑的短篇小说集《少女哪咤》。对于宣传活动,每个城市的读书会和签售,当众演讲,她还是会害怕,还是觉得一个人躲在安静的角落比较好,但该做的事情,毕竟还是要做,就如同当年她做遍了名人明星的访谈,现在轮到自己做采访对象一样。

现实中的绿妖,善待朋友、热心公益。她时常在微博上记录与朋友相处的点滴,一起吃饭,一起看演出,一起读书、看电影。她曾去深山里支教,出山买生活用品要走几十里路,她观察山里的孩子,写下他们艰难的处境和快乐灿烂的瞬间。

她仍然是个网瘾患者,愿望中有一项是希望自己少刷点手机。她说与父母和解后,觉得结婚生子也许不那幺难。她每天上班一样地坐车去图书馆,在那里安静读书、写作,希望与朋友们在周一约会,因为那天图书馆闭馆。她仍然以素食为主,仍然念念不忘奶奶做过的咸菜。

这些年,绿妖除了在北京,还去了绍兴、大理暂住,她说喜欢北京,但没有执着,也随时准备离开。海明威写巴黎是流动的盛宴,绿妖笔下的北京,大致也是如此。“那时在北京聚会,每一桌每一组都在谈基耶斯洛夫斯基、费里尼、伯格曼、黑泽明、安东尼奥尼……许多人攥着剧本等待投资,更多人带着‘一切事物将被重新评估’的豪情,在候场处迫不及待等待上场。”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的梦想都能照亮现实,也不是每个哪咤,都能死去重生变得更强大。靠着写作杀出一条血路,回头看时,是步步荆棘,也是处处莲花。

(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