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张颂仁这个名字,群众们都不知道,但当代艺术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不名一文如今天文卖价的当代艺术家方力钧、张晓刚、王广义、曾梵志……几乎都借助过这位香港策展人的一双慧眼与暗中助力而走上金色康庄大道。二十年过去,当钱包鼓鼓的艺术家们在太古广场豪掷千万为美人埋单时,张颂仁却依然是一个笑嘻嘻的香港画廊老板。他穿着唐装,东奔西走,除了正经的策展人工作,还出钱出力发起一个试图复兴中国传统礼制的“嘉礼堂”,对礼崩乐坏的现实社会他自有一套东方式的拯救计划。

中国当代艺术幕后推手

如果有天生异相这回事,张颂仁应该算一个。

极瘦,极精神,说再正经的话题眼睛里都带着笑意,怒长的鲁迅式的头发与眉毛,里面银光闪闪。聊天时双脚会不自觉地呈一百八十度摆放,我试了一下,这动作一般人都做不到。

张颂仁到哪里都爱穿唐装,以前他都找在香港的上海师傅做,现在找在上海的上海师傅做,被朋友嘲笑似“账房先生”。他兜里还揣着日本产的无水毛笔,见人就发一支,劝人用毛笔写字,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功课:在失传的东方传统里找回东方人的魂。

他爱和人讨论理论,大部分的人都领略不了,他也爱写艰深的艺术分析文章,大多数人也看不懂,因为里面太多艺术术语,人们更愿意谈论的是有关他的伯乐传奇,这些传奇段子里最着名的一个是这样的:当张颂仁第一次拿到画家曾梵志的画,十分喜欢,想买,曾此前没卖过一张画,说价钱随你出吧,于是他说两千块,曾梵志很高兴,后来才知道他说的不是人民币而是美金,相当于那时曾梵志三年工资的总和,于是曾不久就把工作辞了,从湖北搬到北京,这才开始自由艺术家生涯——张颂仁是如火如荼的中国当代艺术市场最早的推手。

1992年他与栗宪庭共同策划的“中国新艺术展”不但将中国当代艺术正式推上国际舞台,而且将张晓刚、方力钧等一批艺术家真正引入西方艺术市场,也因此被西方当代艺术权威杂志《艺术评论》两次列入“全球当代艺术界最有影响力100人”的榜单。如果说中国的当代艺术是中了大彩,张颂仁算是历史深处那个写号码的人之一。

嬉皮士忽然有了颗复古之心

张颂仁倒是压根不觉得自己在时代的节点上起过什幺微妙作用,“不能说我们这些策展人创造了时代,而是1990年代刚好是社会转型。艺术家的东西本来就是在的,只能说海外对中国的了解是通过我们办的展览。”

他有着香港人的务实与高效,甫一进来打完招呼即刻和同事开会,四五个人在小隔间里热烈地讨论,粤语加英文,而这间他设在中环的画廊出人意料地小,二十来平米的展厅再加一个七八平米的办公隔间,四五张办公桌紧紧地挤在一起,很难想象这小小的地盘就是名震江湖二十年的汉雅轩。

张颂仁爱和人谈论他喜欢的艺术家,爱说理论,爱谈他的项目,可以一口气说半小时不停歇,惟有提到自己,他就摇着头犯难,“我这个人记性很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算起来,应是中产家庭,从小是好学生,在天主教学校读书,“香港好一点的学校都是基督教办的”。1970年他去美国威廉姆斯大学攻读数学和哲学。那是嬉皮士的时代,学生们听披头士、搞艺术,“那时对破坏性的东西特别迷恋,现代性最关键的字就是推翻,然后重新建立,刚好有一个学长毕业后在镇上开了家书店,我就在那里做一些观念性的作品。”那时的他,穿喇叭裤,头发长长,他促狭地补充了一句:“不怎幺洗澡。”

在崇尚自由、人本主义的时代精神里,他曾西化得非常彻底,“梦话都说英语”。但同时滋生的是反叛,在与西方同学的无数次争辩中,他不满于整个世界都以西方文明为最高指标,毕业后跑回香港,特意去港大又读了一年汉语言文学,“我想找寻一种‘对抗西方文化的方式”。

他所感兴趣的“汉学”是古典式的,是那些被排斥在香港主流教育之外的国学经典——很快他就发现港大也无法满足他这种求知的欲望,因为那些被他称为“真正的中国学者”的老师,比如某位着名的古典学者、印章篆刻名家或昆虫学家,他们满腹才华,却往往因为无法达到英语教学的要求,不能在港大任教。

困惑存在于生活的各个方面,比如在当了四年银行分析员后,他开始转向艺术评论,给杂志写稿时却发现,“在香港出的外国杂志比如《读者文摘》很奇怪,不管作者用什幺语言写,他都要先把你的文章翻译成英文,然后再翻译成中文,你用中文写和英文写价格完全不一样,写一篇英文够一个月的生活,顶得上好几十篇中文稿了,真不公平”。

消除向外的心魔,才可能回归自我

1983年12月,张颂仁和一个收藏界前辈一起开了一个书画店,前辈是收藏世家,“文革以后,很多名家书画都流落到香港,那时候名气稍小一点的都没有人要,摩罗街很多批发商,拿画也不是很费事”。但汉雅轩的业务也分成了两部分,前辈做他的名家书画,张颂仁做他的现代艺术。

真正接触到大陆的艺术家还是在1987年的纽约,“1988年我跟香港艺术中心前任艺术总监一起策划了一个展,主要是85新潮那批艺术家,这个展1989年3月在台北展览,台湾的报纸上说:十年来从没有一个展览会让他们这样兴奋。”

但那时并没有人买画。

没人买也磨灭不了张颂仁的热情。1990年他找到评论家栗宪庭,自掏腰包,两人跑遍全国挑了50个艺术家做展览,他有他评论家的直觉:“八十年代的那种精神已经过去了,短短两三年又有一种新时代精神出来了,这是一种新的道场。于是我们就挑了那些我们觉得有转变的人。我跟栗宪庭挑画的角度还是不太一样的,他看到的是新兴艺术中的波普与玩世,可我觉得真正重要的是一种无聊感。”

1994年开始,他把张晓刚、王广义、方力钧们浸泡着无聊与玩世的作品打包带去国际艺术展,世界开始对中国当代艺术侧目。此后,中国当代艺术的价格,更是以坐火箭的速度一路飙升。“一年之间翻了几十倍,1995年一张画才卖50万,第二年就卖1000多万,2007年以前3000万以上的作品那都十分惊人了,可是到了今天,3000万以下的作品都很少见了。你说这是大泡沫吗?也不是。所有的物价已经起来了,整个社会都是泡沫,所以这个大泡沫也没有多大。”

在名利双收之外,张颂仁更看重的反而是另一种收获:“中国艺术家总是有一种西方情结,这个情结不消除掉,做不出属于中国的真正划时代的东西。而我比较了解西方的口味……当代艺术在1990年代介入欧美的文化舞台, 但我是为了再走下一步——恢复中国的传统文化。因为必须消除向外的心魔,你才可以回到自己那里。”

在失忆时代找回一点记忆

这些年,张颂仁开始进行一个叫“嘉礼堂”的计划,“通过对全国各地生育、成人、婚嫁、寿诞、节庆、丧葬等各式礼仪的多样化考察,以文字、图片、影像、器物整理日趋消亡的各式礼仪制度”。一方面他们和各个大学,包括清华在内的学者们合作,开研讨会,梳理传统中国的礼制;另一方面他还跟几个朋友在上海的水乡金泽建了一整个中国传统村落,据去住过的华尔街日报记者描述:“我们面前呈现出了一幅令人惊叹的、好似取自清代花瓶的中国古代图景。一个宁静的庭院四周环绕着粉刷成白色的木结构房屋,所有房屋都有着雅致的上翘屋檐。金鱼池边绿树掩映,树上开着花。纸灯笼在微风中摇曳。管家陪我进入一间空茶室,从茶室的木框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运河,运河上架着石桥。”整个村落的修建,用的是几近失传的中国传统建筑工艺,张颂仁的雄心,是让它成为提供给中国传统艺术家、工匠和音乐家使用的工作中心,让他们的手艺得以保留下去。

金泽的村落,也是张颂仁试图恢复儒家之“礼”的试验场。村中心有座礼堂,有时会进行一些传统成人礼、婚礼、生日庆祝类的活动,典礼上采用古代服饰和仪式,张颂仁聚合起一批历史研究、文化人类学的专家,为仪式提供尽可能精准的指导。

穿唐装,用毛笔,建村子,这一切都源于张颂仁脑子里对传统中国世界的持续想象。小时候妈妈每年都要带他从香港回一次上海,外祖父是宁波的设计师,在上海有处漂亮的大院子。大学毕业后他也常往内地农村跑,“那时的农村还保留着传统的人文风貌”。读过的东方典籍,他不敢说自己真的“读懂”,却能真切体会到一种“敬畏”,与同样吸引他的现代艺术中那种“新鲜热辣”不同。

他这代人,眼睁睁目睹了自己文化的断裂与式微,无论礼仪还是器物,“我现在最焦虑的是美国文化在中国的全面铺开,它给你提供整套的生活方式、思维办法还有对未来的想象,采取的完全是一套跨国企业的操作办法,除了卖东西给你,还卖思维。我觉得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中国人自以为已经知道什幺是好的生活、理想的政治制度、好的世界模样,但是不是真的这样呢?我觉得可以再思考。当然西方也有很多好处,但是不是很简单地把西方的东西全部拿过来用就是好的呢?你用微软,你用IPAD,你就不需要开发自己的语言,可是每一种微软软件都有后门,你的资料美国人全部可以看见。”

“一个年轻人想体面地结婚,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西式婚礼,穿白婚纱进教堂。我们已经不会用毛笔写字,很多日本人还会。中国文化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才能找到自己,现在的中国已经跟过去的中国脱节断裂了,大家都失忆了,因为所有的传统已经完全在现代化进程里毁掉了,这是一个失忆的时代,我的努力就是在一个失忆的时代再找到一些记忆。中国的传统世界是在我们的天平线以外了,可是天平线以外的呼唤,那个是真实的呼唤。”

对于今时今日的张颂仁来说,画廊生意显然只是他生活里一个极小的部分,他手上做着不同的事儿——大多是花钱的,而非挣钱的。比如今年的上海双年展他是策展人之一,同时还在进行着一个大规模的印中当代艺术交流项目。他找来“6个可以说是当代最重要的亚洲思想家”,要在上海双年展期间做一系列“东亚思想”的讲座。“我们已经跟西方融合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了,现在怎幺样再找到自己呢?亚洲的内部要有一些交流,因为我们身处同样一个背景,要不然我们摆脱不了这种忘我的融合。”

张颂仁个人简介

策展人,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学院客座教授,香港汉雅轩总监,亚洲艺术文献库董事,嘉礼堂主人。

张颂仁近年关心的命题是中国当代艺术对世界的回馈。1990年代以来,他的策展实践推动了中国艺术在国际的发展。

策展专案:

“后89:中国新艺术”巡回展(1993-1998)

1994圣保罗双年展中国特展

1996圣保罗双年展中国特展及香港馆

2001威尼斯双年展香港馆、联合策展

2008“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等。

荣威950评论

他深谙西方口味,却决不迎合西方标准;

他是把中国当代艺术

送上欧美文化舞台的幕后推手,

但他更大的野心,

是要让中国艺术赢得建立规则的权力。

张颂仁相信,接续上断裂的东方传统,

才能找回东方人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