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自从我得了胆结石,之前几乎消失的早餐便成了紧箍咒——哪怕睡得再晚,也要起来吃早餐,为了那个紧箍咒一样的小石子不要继续变大。

父母那一辈的早饭,最常见是隔夜饭加水煮一煮,切点青菜进去是菜泡饭,单纯的泡饭可以配扬州酱菜,倘若连做泡饭的时间也没有,便只好上班路上买只葱油饼或者包子,总而言之,图的是一个方便快捷顶饱。只有到了周末,全家慢腾腾笃悠悠起床,然后去家门口的汤包店,吃一笼汤包加一客泡泡小馄饨,是难得的奢侈。

在家吃早饭,吃的是安心;出差在外,早饭便有了猎奇的色彩。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风景,然而那热气氤氲的早点摊却是相似的,散发着让人兴奋的香味,勾引着你走向前。难忘常德街头的那碗颜色鲜艳味道浓郁的牛肉米粉,梦里也会想念的是蒙自早市上的紫米鸡肉过桥,还有在悉尼偶然发现的广式早茶店,一份淮山鸡脚扎连我的香港同事都说正宗……

只有一样早饭,至今想起来,是满怀敬意的,然而,并不想吃第二碗。

那是在太原,因为写傅青主的文章,所以心心念念的是傅山发明的“清和元头脑”。“头脑”又名“八珍汤”,是由黄芪、煨面、莲菜、羊肉、长山药、黄酒、酒糟、羊尾油配制而成,外加腌韭菜做引子。王仁兴先生在《中国饮食谈古》中引山西民间传说介绍:“在傅山的建议下,这家饭馆起字号为‘清和元,八珍汤则易名‘头脑。每逢傅山给体弱需要滋补的人看病,便告诉他们去‘吃清和元的头脑。”“清”和“元”的弦外之音,不言而喻。这样一碗听起来既能强身又能健体的早饭,我可不想错过。

当地朋友说,要吃头脑,需要起早。据说,早年太原人天不亮就起来吃头脑,所以当地有俗语称为“赶头脑”,因为太早,经营头脑的餐馆门前都挂一盏灯笼做标志。

于是,寒冬腊月里,爱睡懒觉如我,也凛然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跟着朋友去吃当地最正宗的头脑。

端上来的一瞬间,我彻底蒙了。

一碗半稠的汤糊里,若隐若现的是三大块肥羊肉,一点藕和山药。喝下去一口,一股浓重的酒味,强撑着喝下去,渐渐漾上来的是药味,一点也不夸张,只要一口,就足够把我吓醒。虽然朋友一再提醒我“慢慢会喝出食材的甜味”,但真的,抱歉,这碗没有放盐的酒味羊肉补药,我实在是喝不下去了。若是能穿越回去,面见傅青主,我一定要告诉他,要“反清复明”,只需要告诉大家,从了清朝皇帝,只能顿顿喝“头脑”。

奇怪的是,现存资料上都说“头脑”是傅山的发明,成书于明中期的《金瓶梅》里,西门庆也没少吃。第七十一回,西门庆进京,住在何千户家里。第二天,何千户请他吃早饭,先吃姜茶,然后放桌儿请吃粥,吃完粥,上来的居然又来一碗“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由此可见,西门庆的头脑汤里,有馄饨、有鸡蛋、有肉圆,和我喝的似乎不是一个东西。比《金瓶梅》更早的《水浒传》里,亦有“那李小二从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 了”。

是否山东“头脑”和山西做法迥异?亦或是明朝“头脑”已经失传?已经不可考证。这碗没头脑的头脑汤,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喝第二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