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呼——吸——呼——吸”,一米见方的禅垫上,李展闭目盘坐着。

禅堂里一片寂静,窗外的雨稀稀拉拉地敲打在叶子上。

“空气依叶脉的形状进入鼻子,进入身体……如果这时将脑袋敲碎,里面会有什幺……”李展说,寺里的老师要他们打坐、静思,对身体进行如实观察,自然地呼吸,头脑中不要有字句,不要有画面,不要有想象。但多年的绘画经验,使得他很容易对自身感受进行图画般的想象。很快,他就开始走神,他想到敲碎的脑袋,想到自己的作品、随手写下的剧本,想到小和尚、同性恋、老方丈……各种荒诞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打转,杂念如潮水般涌来。李展索性把所有烦心事想了一遍,再睁眼看时,一炷香竟还没烧完。

这是2015年盛夏,李展的第一次禅修。

无神论者的禅修体验

一年后,在中央美术学院见到李展,他已经是研二的学生。

和留长发、穿着另类、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的美院学生不同,李展戴着黑框眼镜,平头,T恤和布包上没有任何LOGO。李展是无神论者,之所以去禅修,他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体验极简主义。

在朋友的推荐下,李展选择了辽宁丹东的双灵寺。这是一座建于2005年的寺院,距丹东市区25公里,坐落山间,林木葱郁。由于定期开放内观禅修,双灵寺在禅修者中颇有名气。几家内观网站上,都能找到它的报名信息。

和佛学有关的话题近年来一再升温,仁波切的语录和着作遍布网络和畅销书排行榜。禅修这一带有宗教色彩的动词亦密集出现,越来越多的高学历人群热衷从四面八方坐飞机、火车、出租车,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关进一座座人迹罕至的寺庙里,他们带着疑问或希冀而来,期望通过这种方式求得心灵的解脱。中国民族宗教网上亦有文章将禅修描述为最时尚的生活与旅行体验。

不少基于寺院体验活动的禅修都被命名为“一宿觉(jue)”。“一宿觉”的典故,出自永嘉大师玄觉。出道伊始,玄觉与师傅慧能首次见面,便因颇具慧根,问答投契,被师傅留住一宿,顿时得悟。于是在佛家语中,“一宿觉”有一晚就豁然开朗、顿悟之意。这显然也是现实中很多人的愿望,通过短短数天的禅修,解决人生中遇到的问题。

对李展们来说,寺院像是一个“场”,但凡靠近,都难免沾上它的气息。修行尚未开始,大家已不自觉地用上了佛教用语,比如称呼彼此为“师兄”,张口一个“法喜”,闭口一个“轻安”。这些都是寺院里特有的词汇,掌握这套用语是禅修开始时必需的功课,此外,还有为众人分发饭菜叫“行堂”,排队叫“排班”,感谢叫“随喜”,劳动叫“出坡”。

有些禅修,会安排劳动,也有禅修者主动提出想要体验。龙泉寺有自己的地,就在寺庙附近,夏天时,禅修者可以参与一些农活,感受汗滴禾下土的辛劳。少林寺塔林西南的一片山林中,前两年也划出一块千余亩的“禅耕农场”,法师说,种地也是一种修行。若寺庙距离农地较远,不便禅修者前往,有时寺庙也会安排禅修者扫地、擦扶梯等日常清洁工作。

那些来自都市的初学者,往往被寺院里参与度高,具有仪式感的项目所吸引。不少人希望在寺院体验到“生活在别处”的惊喜感。“每天的日程安排都严格遵循规定。”一位体验者在禅修营结束后回忆:“从未感受过一天如此漫长充实。”

李展很快也看到了充实的日程安排,从早晨四点起床到晚上十点熄灯,期间共有15个项目,日程表同时还配有略显生硬的英文翻译。

诸般规矩 遵守不易

每家寺院都有各自的禅修规矩。李展去的双灵寺,禅修者们被要求禁语。此外还有过午不食、戒华服及享乐,戒华丽床铺等。寺院环境也简单,主要分为宿舍、禅堂、食堂三部分,所有房间的门上都贴着“神圣的静默”五个大字。手机和纸笔也在入寺当天交了上去。

李展原以为十天禁语并不困难。画了几年画,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静默的状态。而到了和人相处的时候,真做到一句话不说也没那幺简单。入寺第二天,李展发现热水器是坏的,由于不能说话,他只好用壶烧水擦一擦身体。之后几天,每烧好热水准备洗澡,同宿的师兄总会做出“你先请”的手势,有时忍不住说了话,“说了也就说了呗”。

对刚刚入门的世俗者而言,遵守寺庙的诸般规矩并不容易。“我去南方有一个寺庙,那个住持特别无奈,他说这幺多年了,什幺人都见过,那些企业的大老板也不知道调静音,讲话声音那幺高,特别没礼貌。”钟欣说,因为经常组织禅修活动,钟欣接触了很多法师和禅修信众,“一些信众走两种极端,一种是对僧人五体投地的那种佩服,另外一种就是完全不尊重。”

对禅修而言,打坐是最主要的一项内容。在韶关云门寺进行过一周禅修的工程师金杰发现,普通禅修者需要过的第一关就是难以忍受的腿痛。金杰是佛学爱好者,周围不少朋友都有过禅修经历。2016年初,在朋友引荐下,金杰体验了“打禅七”。这是禅宗一项隆重的活动。每天除四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外,几乎都在坐禅。对佛家子弟来说,很多人希望通过这种修行开悟。而对金杰这种没有明确目的的禅修者,则是想把这七天交给师父们带领,看看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什幺变化。

“腿脚发麻,感觉一只脚仿佛就有一尺多厚。到最后,已经无法动弹,竟生出一种腿脚不是自己的感觉。等敲板子一炷香结束的时候,需要用手把腿脚搬开,放到地板上,才能下地走路”,金杰在七天过后用文字描述了这一过程。“一阿弥陀佛,二阿弥陀佛,三阿弥陀佛……”禅修的第三天,金杰开始默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分散注意力。

“闭眼闭眼”,金杰暗自呵斥自己。但闭上没多久,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痒痒,总想睁开眼睛看看。香才烧了一点儿,坐不住,心里急;香快烧完了,也发急。尤其听到旁边有呼噜声、打板子的声音时,更想睁眼去看。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成自己的初衷。阿里巴巴前高管文德在2000年前后,慢慢接触起佛教,也开始进行禅修。2013年,他从阿里离职专心经营自媒体,在网络世界里,他沿用了自己的花名鬼脚七。

有朋友得知他禅修,很是关心。亦有人说要和他一起禅修,因为心情不好。对于后者,他一般会回复,“你不用去了,禅修也不会让你的心情变好。”

2016年1月6日,鬼脚七背着一个睡袋、一个防潮垫、一个水壶、一个钵、一根拐杖、几件换洗衣服、几本经书等行囊上路了,他希望能在行走中修禅。动身时,鬼脚七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一路,“如果能住庙里就住庙里,如果没有庙,就祈求哪位施主留宿一晚。如果实在没有人留宿,估计就露宿了。我相信总能找到地方过夜的。”

有一家公司记录下了他的整个过程,一路上,各种招待纷至沓来,有粉丝招待他过夜,有当地企业家开车送他到宾馆——这位企业家每天早上把鬼脚七送到前一天上车的位置,待他走完二三十公里后,再把他接回来,参观自己的钢厂、牛场以及万亩农业园区,和他探讨企业管理的问题。一路上,他遇到不同的人,纷繁热闹。3月,他到了峨眉山。这次修行收获了什幺,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无论如何,他最初想要的独处、止语,恐怕未能很好地实现。

到底有多大用处?

入寺后接连几天,李展总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还一再梦到自己的前女友。他觉得困惑,向法师请教。得到的答案是,那是因为潜意识里的“业”都出来了。“他说得也对,的确是‘业”,李展觉得有道理,但也有些失望,老师给每个人的答案似乎都差不多。有义工觉得这其实很正常,因为老师只是葛印卡(印度知名内观静坐理念倡导者)信念的传播者而已,他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只能用葛印卡的话来回答,有时说起来甚至显得答非所问。

一般来说,禅修者有固定的时间可以向法师请教问题。虔诚者所问,大都指向内心与修行,普通参禅者的问题,则五花八门。钟欣说,也会有一些好玩的问题,“有人说我禅修的时候想放弃,应该先抬哪边屁股?特别逗。还有人说我禅修的时候觉得浑身发热,怎幺办?师父答,开窗。”很多人会把身体异样化,视为自己有特殊能力的征兆,“其实没有,真的没有”。

还有人抛出私人问题,问法师出家的原因,问大和尚爱上不该爱的人该怎幺办,甚至,有些年轻的都市女性,到寺庙禅修,会喜欢上法师,钟欣就听说过一个例子,“一个女施主爱上了一个师父,女施主的妈妈也特别相中这个师父做女婿,就天天去求师父,说你还俗来做我女婿吧。那个师父就不堪其扰,让她去求观音菩萨,菩萨答应了就还俗。她就真的天天在菩萨面前祷告。”

说到底,修行还是一个需要长期坚持的事情,短暂的出家体验,很难达成“一宿觉”的神奇效果。

上海姑娘陈檀花了28000多元,参加了今年年初一个到不丹的禅修团,没有专门的打坐、修行,只是一路拜访寺院,听上师开示等。她说,在不丹,最让她惊喜的,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那种状态特别善良,会很善意地去考虑对方,对方也是这幺善意。不像在国内,防备心很重。在那里,佛法其实不是宗教,而是贯穿在生活中的”。

这趟花费远比寺院修行贵了很多,但行程结束,陈檀的评价是“太值了”。回国后,她需要经常做的是提醒自己,要时刻记得回到在不丹时的状态。

而金杰,通过七天的坐禅,最终自我否定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

“我喜欢看书,痴迷于学各种知识”,金杰说,坐禅的过程中,自己突然意识到,佛教讲贪嗔痴,对知识的贪婪其实并不比对金钱的贪婪更高尚,“这种贪婪让知识成为了我的主人”。回广州后,金杰放弃了一些以前想学的东西,放缓了生活节奏。他说,要把自己“放小”一些。这位理工学的工程师用一种颇为飘渺的语言来解释何为“放小”:“佛家看世界的角度很宽广,看前世今生,看整个宇宙。从这样的角度看自己,会把自己看得更平常,更谦卑,会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遮蔽在自己阴影下的东西。”

李展也结束了自己的禅修之旅。其实在最后两天,他就彻底坐不住了,满脑子“快解放了”的狂喜。到了第十天,他迫不及待地从法工手里接过手机,给家人打电话。当晚,他终于不再顾及禁语的规矩,与同宿舍的师兄聊艺术、聊中医。诵完最后一次经,师兄们相约到寺庙中取香礼佛,李展看了看,没拜。他说,在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鬼神之前,自己还是坚持原有的无神论主张。

“刚回来的时候,觉得这次禅修作用挺大的,大体上知道怎幺破除自己的一些业念了”,李展说,过了一年,他发现可能只是当时的心理作用,“到底有多大用处还挺难说的”。但他随即又补充道,自己的初衷还是达到了,至少,为那些极简主义的画找到了一些理论依据,知道怎幺跟别人解释这些画了——他倒是学会了法师开示时的机锋,颇有些禅意地说:“诸相成空,是极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