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升
11月9日，距离那场突如其来、席卷沙特王室和政界高层的抓捕已经过去了5天。
沙特阿拉伯总检察长沙特·穆吉卜发表声明称，在近日的反腐风暴中，已有201人因涉贪被捕，涉案金额预计达1000亿美元。沙特媒体得到银行内部消息：境内已经冻结了1700多个资金账户，目前这个数字仍在不断增加。
在推行一系列宗教开放制度和看起来很美的经济改革计划之后，今年6月接替叔叔坐上王储之位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终于给出一记重拳，将沙特权力最中心的一批元老级人物和堂兄弟们亲手送上了审讯台。
沙特国王萨勤曼之子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今年6月接替叔叔的王储和副首相之位（@视觉中国）
“这些动作拥有政变的所有特质，沙特阿拉伯正在迅速地变化成另外一个国家。”《纽约客》评论员认为。
“镀金牢笼”里的贵宾们
10月底的沙特首都利雅得是另一番光景。
被称为“沙漠中的达沃斯”的沙特投资论坛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开幕，近3000名来自各国的高层政要和最富影响力的投资人如捕食者逐血气而来，在这里他们嗅到了沙特向世界承诺的巨大商机。
32岁的年轻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穿梭在人群中，吸引着全场的注意力。他不时向来宾致意，握手合影，好像在参加一场盛大的个人秀。
这位鲜少高调露面的王储最近频频直面外部的目光，向世界“推销”一个愿景——一个脱离石油依赖的、现代化的新沙特。
这个闪光的愿景戴着科幻感十足的面孔。大会上汉森公司的机器人索菲亚被授予沙特国籍，成为全球首例拥有公民身份的机器人;王储还揭晓了欲耗资5000亿打造的超级城市NEOM，那是一个“机器人将比居民更多的未来城市”。
在场没人预料到，比人类科技之光先到一步的，是沙特前所未有的一场“反腐大清洗”。仅数周之后，这一刻热闹非凡的会场就被这位王储改造成了世界上最奢华的“镀金牢笼”。
11月4日深夜11点，这家五星级酒店的客人们突然收到紧急通知，要求每个人带上所有的行李在大堂集合。“因为当地政府的突发征用，我们需要加强酒店的安保，无法继续接待住客……直到可以恢复正常营业。”
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他们被送上了开往其他宾馆的大巴。
宾客们前脚刚离开，载着王子、高官和富豪的车就在夜幕中安静抵达。他们只被允许给家里打一通简短的电话，随后手机就被全部没收。这些无论财力权力都处于顶尖的“重要人物”，在这场闪电逮捕行动中没来及反应就沦为了阶下囚。其中至少一位王子几周前还是以大会贵宾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如今酒店大门紧闭，电话持久占线。一段疑似来自内部的视频流出，画面中的人相靠睡在宴会大厅的地板上，旁边有警卫看守。
隔壁的会议中心，今年5月刚刚接待过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他的访问团队。作为本次清算行动的主会场，这里见证着沙特正在发生的一场巨变。
2009年11月。沙特西部最大城市吉达爆发大暴雨。大量城市车辆被围困在洪水里。洪灾最终导致120人遇难（IC图）
在权力中心游走的王子
被捕名单中有大名鼎鼎的“中东首富”阿勒瓦利德王子。
他头衔很多也从不惧抛头露面，是包括花旗银行、苹果、21世纪福克斯和推特在内的许多大公司的主要股东，还是比尔·盖茨的商业合作伙伴。他常常出现在美国财经类节目中，一抹老派的胡须让人印象深刻。
2015年底，他曾和特朗普在推特上有过一场隔空骂战，其发推文称特朗普“是共和党和整个美国的耻辱”;几个小时后，特朗普反击，“阿勒瓦利德王子试图用父亲的钱来控制我们美国的政客，我当选了可不会这样做。”
阿勒瓦利德王子素来和王储交好，曾公开表达过对于宗教传统改革的支持。有分析人士猜测是其与美国政坛的微妙关系让他也陷入了此轮反腐漩涡。
这位亿万富翁被捕的消息迅速登上各国媒体头条，股市随之震荡。“就像是你早上醒来发现，巴菲特被抓了一样。”一名前美国政客向《纽约客》形容。
但对于沙特自身来说，已故国王阿卜杜拉两位儿子的被捕更具深意。
从建国以来，沙特王室后代人数被猜测多达6000至15000人。2010年，福布斯杂志曾称，实际数量可能还要再翻一倍。但仅极少一部分人如今仍握有实权，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就是前国王阿卜杜拉的三子，担任国民卫队司令的米特阿卜。
在阿卜杜拉国王执政时代，米特阿卜深受信任，曾经是王储的热门备选，甚至时至今日，他都被外界认为是现王储穆罕默德的潜在威胁。
作为国民卫队司令，他实质上拥有近一半的军队力量，剩下一半在王储穆罕默德手中。
4日晚，米特阿卜在自己农场的住处接到消息——王储想和他会面。他身边的内部人士告诉路透社，“虽然是在夜里，但作为国家高级官员这也并不意外。”他欣然前往，“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此次雷厉风行的反腐动作率先得到国王萨勒曼的肯定。在他4日宣布成立由王储为主席的最高反腐委员会几个小时后，外界就得到消息，11位王子，38名现任和前任大臣被抓。
打着反腐的旗号，政府给予了委员会冻结银行账户，阻止出境和对个人展开调查等一系列定义颇为宽泛的权力。
沙特官方媒体阿拉伯卫星电视台称，这场反腐行动主要是对吉达洪灾展开的后续调查。2009年，沙特西部最大城市吉达爆发大洪灾，导致120人遇难，由此引发出一系列对于政府财政腐败和基建项目贪污的问责。
但因被逮捕者中不乏和米特阿卜一样的王位潜在竞争者和一些对改革持反对意见的高层，外界纷纷猜测，此举是王储默罕默德为了巩固权力，消除改革道路上的任何可能的阻力而为。
“他知道有些人对于他的火速晋升感到非常不满。”一名内部人员告诉路透社，包括米特阿卜在内，不少王室心中对王储空降权力中心感到忿忿，而穆罕默德本人对此非常清楚。
仿佛一切来得还不够有戏剧性。6日，在前王储之子坠机遇难之后，又传出另外一位王子死亡的消息。
他是2005年去世的国王法赫德最喜爱的儿子。就像每一个欲立子为储的国王，法赫德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出席各样的重大场合，出镜率极高。他也曾被认为是离王位无比接近的王子之一。
1月8日科威特股票交易所显示涨幅0.6%，但因为地区动荡和沙特的反腐风暴。较之上周下跌了5.5%（IC图）
“又一位王子在大清洗中死亡”的消息在网络上带着话题迅速传开，甚至还包括了种种因抵抗追捕而被杀的细节。人们似乎对于穆罕默德王储“清障”的决心深信不疑。
沙特政府出面紧急辟谣。“王子还活着，他很好。”
媒体中东眼报道，其实从几个月前开始，这位王子就被软禁在家中。近日被送到离利雅得的丽思卡尔顿仅15分钟车程的费萨尔国王医院，出院后也会被继续软禁候审。“但他早已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悲剧性的角色了。”
这场以反腐为名的抓捕无疑让王储手中的权力更为集中，但其中不仅仅只有他的反对者。中东观察员Ali Shihabi认为，在此之前，王储已经在沙特拥有了实质上的最高权力，没有任何—个王室成员能够给他带来真正的威胁。
“他是想利用此事发出一个信号，警告所有依靠身份行事的人。整个反腐行动要针对的就是王室特权，剩下的不过是窗棂上的装饰而已。”路透社援引一位知情人士的言论称。
“寂静的国度”炸出一声响雷
对于沙特来说，高级官员和王子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所有国家大型项目背后的运作者，这些项目有的被无限夸大以征用更多的税款，有些甚至根本不存在。
2004年，《纽约客》一篇文章《寂静的国度》揭露了当时沙特的一个庞大的下水道工程。“所谓工程”最后被发现只不过是对于城市道路的一通乱凿——地下没有安置任何的管道。
王子德奇·费萨尔的前顾问，时任沙特一家主流媒体编辑的Jamal Khashoggi回忆起那个事件说，“我们都知道真实的情况，但从来没有报道过。”
沙特的腐败程度之深几乎挑战着所有人的想象力。“另一个例子是机场。”Jamal介绍，“有的机场被故意建在了错误的地点，目的仅仅是为了让拥有这块土地的王室获益。”
在去年彭博社的一次采访中，王储穆罕默德坦言，在石油市场井喷的2010到2014年间，沙特每年大约有800到1000亿美金的开支浪费，是整个国家经济预算的四分之一。
但鲜少有人真正打算做出改变，这是沙特一直遵循的一套规则，而它也维持着这个国度的长期稳定。“王室给沙特人民承诺了一个舒适的生活和一小部分从石油而来的巨大财富。作为代价，人们无条件顺从着政治家做出的选择，并同意遵守国家严苛的宗教制度和社会行为准则。”路透社10日的一篇报道分析。
这个默认的共识现在似乎被雷厉风行地摧毁了。
“这是有史以来我们第一次看见王子们因为腐败问题而被质疑。”Jamal Khashoggi说，“王储用了一个全能的武器，因为在腐败问题上，沙特没有一个王室成员能独善其身。”——穆罕默德王储自己也曾被曝出在2015年花费5亿美金购置了一艘游艇。
11月7日，穆罕默德王储出席因坠机而遇难的王子的葬礼，在反腐风暴启动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他主导的抓捕行动在社交网络上得到大量年轻人支持。年轻一代是他长期以来一直试图调动的社会群体，他在不止一个场合，强调“沙特是一个年轻化的社会，我们70%的人口都是35岁以下”。
他的年轻也被认为是改革的资本之一。
“每一个在他之前的沙特领导人上位时都已经70或80多岁了，他们没有这个能量和时间去尝试这样大幅度的变革。的确，你可以说在集权之下人们会不敢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想要做出改变，他只能这幺做。”一位曾经的商界领袖告诉《卫报》，这反映了许多王储支持者的观点。
从2015年父亲萨勒曼正式接任国王之位以来，穆罕默德就以火箭般的速度冲向了权力中心。6月顶替叔叔成为王储后更加速推动了一系列意义深远的制度改革——
明年6月开始，沙特的妇女们将第一次可以开车上路。此前还有允许女性进入体育场观看球赛，无需征求男性监护人同意旅行两项新规发布。
穆罕默德还试图改变沙特奉行多年的宗教警察制度，接受《卫报》的采访时，他声称想要让沙特回归到一个“温和的伊斯兰社会”。
“风险太大了，他在试图同时抗击太多不同的敌人。”王储同时挑战王室权威和宗教保守派让很多人忧心不已，国家的未来如同他下的一个巨大赌注。
石油市场震荡，沙特有迫在眉睫的问题需要解决。穆罕默德提出的“愿景2030”计划在2020年前创造出450000个工作岗位，将私营企业的生产总值占比从40%提升到60%。
然而政坛的清洗和对巨富的抓捕都让外界资本有所忌惮，不知道这样一位爱冒风险的王储下一步有什幺计划。
一个稳定的沙特不复存在
国内的清扫仍然在继续。由于被抓捕的人数过多，沙特政府不得不又征用了一家酒店，这次档次稍微降了一点，是万豪旗下四星级的万怡酒店。
事发第二天，作为“临时拘留地”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官网显示，12月前都没有空房可以预定。10日，这条灰色的时间线延长到了明年2月。人们开玩笑猜测着谁会是“丽思的下一名贵客”。
虽然被拘留者的财富因为股市的下跌而减少了，但现在沙特的经济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负面后果。国王萨勒曼和王储穆罕默德出面安抚人心，表示仅个人财产会被冻结，公司资产不会受到影响。
“这是将有序的变革和突然的打击汇总为一体的策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沙特高级部长告诉《卫报》，“人们将会习惯于这种变化，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王储穆罕默德赌下的不仅仅是沙特的未来，这位冉冉升起的中东强人充满不可预见性的对外政策也让黎巴嫩和也门两国忧心忡忡。
但可以确定的是，“一个长期稳定，避免与国际事务有直接交锋的沙特已经不复存在了”，纽约时报评论员Thomas W.Lippman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