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柯南·道尔

年轻的访客

那时正值九月下旬,秋分时节的暴风雨猛烈异常。一整天狂风怒嚎,苦雨击窗,甚至在这伟大的人类用双手建造起来的伦敦城内,我们在这个时刻,也失去了从事日常工作的心情,而不得不承认伟大的自然界威力的存在。

“嘿,”我说,抬头望了望我的同伴,“确实是门铃响。今夜谁还能来?”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外貌大约二十二岁左右,穿着考究,服饰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

“我是专程来向您请求指教的。”他说:“我名叫约翰·奥彭肖。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侨居美国,成了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种植园主。他是个有怪癖的人,凶狠急躁,发怒时言语粗鄙,性情极为孤僻。他狂饮白兰地酒,而且烟瘾极大,但他不喜欢社交,不要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胞弟也不相往来。

“他并不关心我;实际上,他还是喜欢我的,因为他初见我时,我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他央求我父亲让我同他一起住,他以他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我掌管所有的钥匙,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打扰他的隐居生活即可。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在阁楼那层有着许多房间,而唯独其中一间堆存破旧杂物的房间常年加锁,无论是我或其他任何人,都被严禁入内。

“有一天,那是在一八八三年三月,一封贴有外国邮票的信放在上校的餐盘前面。对他来说,一封来信却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因为他的账单都用现款支付,并且一个朋友都没有。‘从印度来的!'他一边拿起信来,一边诧异地说道,‘本地治里的邮戳!这是怎幺回事?'在他拆开信封的时候,忽然蹦出五个又干又小的桔核嗒嗒地落在盘子里。我正欲发笑,一看他的脸,我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只见他咧着嘴,双眼突出,面如死灰,直瞪瞪地瞧着颤抖的手中仍旧拿着的那个信封。‘K·K·K!他尖叫了起来,接着喊道,‘天哪,天哪,罪孽难逃呀!'

“这之后,伯父决定将遗产留给我的父亲,我作为见证人在遗嘱上签了字。

“您可以想见,这件事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我反复思量,多方揣摩,还是无法明白其中奥秘。可是我始终难以摆脱这件事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觉,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安之感逐渐缓和,也没有发生任何干扰我们日常生活的事。尽管如此,我仍能看出我的伯父从此举止异常。他酗酒狂饮更甚于往日,更加不愿意置身于任何社交场所。有一夜,他又撒了一回那样的酒疯,突然跑出去,可是这一回,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等一等,”福尔摩斯插言道,“我预料您所说的这案情将是我所听到的一件最出格的案子。请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被信以为真的自杀日期告诉我。”

“收到来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他的死是在七个星期后的五月二日。”

“当我父亲接收了那座霍尔舍姆房产时,他应我的建议,仔细检查了长年累月挂上了锁的阁楼。我们发现那个黄铜匣子仍在那里,虽然匣内的东西已经被毁掉了。匣盖的里面有个纸标签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下边还写有‘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认为:除了许多散乱的文件和记有我伯父在美洲生活情况的笔记本外,顶楼上其余的东西都无关紧要。

“唉,我父亲搬到霍尔舍姆去住时,正值一八八四年初,直到一八八五年元月,一切都称心如意。元旦过后的第四天,我们大家吃早餐时,我的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坐在那里,一手举着一个刚刚拆开的信封,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有五个干瘪的桔核。他平日总嘲笑我所说的伯父的遭遇是荒诞无稽的故事,一旦他自己碰上了同样的事,却也吓得大惊失色,神志恍惚。‘啊,这究竟是怎幺一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我的心变成一块铅似地沉重。‘这是K·K·K我说。

“接到来信之后的第三天,我父亲离家去看望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

“意外”死亡

“我为他的出访而感到高兴,在我看来,仿佛他离开了家倒可避开危险。可是我想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拍来的一封电报,要我立即赶赴他那里。我父亲摔在一个很深的白垩矿坑里,从此与世长辞了。验尸官毫不迟疑地做出了‘由于意外致死的判断。可是我不说您也知道,我的心情是非常不平静的。我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围策划了某种卑鄙的阴谋。

“我父亲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惨遭不幸的,至今已两年八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算是幸福的。我已开始抱着这种希望:灾祸已远离我家,它已与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终了。可是昨天早上,灾祸又临门了,情况和我父亲当年经历的一模一样!”

那年轻人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向桌旁,他摇落在桌上五个又小又干的桔核。

“这就是那个信封,”他继续说道,“邮戳盖的是伦敦东区。信封里还是我父亲接到的最后一封信里的几个字:‘K·K·K。然后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采取了什幺措施没有?”福尔摩斯问道。

“什幺也没有。”

福尔摩斯嚷道。“您一定要采取行动啊,先生。”

“您接到信已经整整过了两天。我们应当在此之前采取行动。我估计您除了那些已经向我提供的情节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凭证——没有什幺可以对我们有用的带有启发性的细节了吗?”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说。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番后,掏出了一张褪色的蓝纸,摊开放在桌上。“我有些记得,”他说,“那天,我的伯父在焚烧文件的时候,我看见纸灰堆里有一些小的没有烧着的文件纸边是这种特殊颜色的。我在我伯父屋子里的地板上发现了这张纸。我怀疑它是从一叠纸里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烧掉。纸上除了提到桔核之外,恐怕它对我们帮助不大。我想它也许是私人日记里的一页,字迹毫无疑问是我伯父的。”

福尔摩斯把灯移动了一下,我们两人弯下身来观看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端写有“一八六九年三月”字样,下面是一些莫明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七日:把桔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清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

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同时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还给了客人。“现在您连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必须马上回家,开始行动。”

“我应该怎幺做呢?”

“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刻不容缓立即就办。您必须把给我们看过的这张纸放进您说过的那个黄铜匣子里去。还要放进一张便条,说明所有其他文件都已被您的伯父烧掉了,这是仅剩的一张。您一定要用使他们能够确信无疑的措辞。做完这一切后,您必须马上就把黄铜匣子按信封上所说的放在日晷仪上。”

“现在不要想报仇之类的事。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来达到目的。既然他们已经布下了网,我们也应该采取相应措施。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消除威胁您的迫在眉睫的危险;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惩处罪恶的集团。”

“那幺我过一天或者两天,再来看您,告诉您关于那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将遵照您的指点逐一去办。”他和我们握手告别。

“华生,我想我们经历的所有案件中没有一件比这个更为灵异古怪了。”他终于做出一个判断:首先,我们可以从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假定开始——奥彭肖上校是由于某种有力的原因而离开美国的。他那样年纪的人是不会改变全部习惯的,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佛罗里达的宜人气候而回到英国来过乡镇的寂寥生活的。他对英国的孤独生活那样极为罕见的喜爱暗示着他心中惧怕某人、某事,因此我们不妨做出一个可用的假设,认为他是出于对某人、某事的恐惧被迫离开美国的。”

至于他所怕的是什幺,我们只能通过其他和他的几个继承人所接到的那几次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注意到那几封信的邮戳了吗?”

“第一封是从本地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伦敦。”

“从伦敦东区寄出。你据此能推断出什幺来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写信的人是在船上。”

“好极了,我们有了一条线索了。就本地治里来说,从收到恐吓信起到出事时止,前后经过七个星期。至于伦敦,仅仅经过大约三、四天。这说明什幺问题呢?”

“前者路程较远。”

“可是信件也要经过较远的路程呀?”

“那我就不懂了。”

“至少可以这样假设:那个人或那一伙人乘坐的是一条帆船。看来好像他们的警告信号总是在他们出发肇事以前发出的。你瞧,信号从伦敦来后,紧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你说有多快。如果他们是从本地治里乘轮船来的,那他们会和那信同时到达。但是,事实上,过了七个星期才出事。我想那七个星期代表的是信件是由邮轮运来的,而写信的人是乘帆船来的这一时差。”

“大有可能。”

“不仅可能,而且大概就是这样。现在可以看出这桩新案子的极端紧迫性和为什幺我极力告诫小奥彭肖要提高警惕。灾祸总是在发信人旅程终了之后来临的。可是这一回是从伦敦来的,所以我们就刻不容缓了。”

“奥彭肖所带的那个文件显然对于帆船里的一个人或一伙人有着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我想情况很清楚,他们一定不止一个人。单独一人不可能接连使得两人死于非命,而所用的手段则竟然瞒过了验尸陪审团。这里面必然有同伙数人,他们还一定是有勇有谋的人。他们非要把文件弄到手不可,不管是藏在谁那里。因此,你可以看出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名K·K·K字缩写,而是一个团体的标志。”

解密K·K·K

“你没有——”福尔摩斯说道,一面俯身向前放低声音,“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三K党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福尔摩斯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放在他膝盖上的书。“瞧这儿,”随后他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兰,是一个名字。它来源于想象中那种酷似扳起枪的击铁的声音。这个可怕的秘密团体是南方各州的前联邦士兵在南北战争以后组成的,并迅速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分会。其中在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卡罗来纳、佐治亚和佛罗里达各州尤为引人注目。它的势力被用于实现其政治目的,主要是对黑人选民使用恐怖手段,谋杀或驱逐反对他们观点的人们出国。他们将施加暴行时通常是先寄给受到敌视的人某种形状怪异的东西,例如一小根带叶的橡树叶、几粒西瓜籽或几个桔核,作为警告。受到敌视的人接到警告以后,可以公开宣布放平原有观点或逃奔国外。如果置之不理,则必将遭受杀害,而且往往出于某种意料不到的方式。”

清晨,天已放晴,太阳透过笼罩在这伟大城市上空的朦胧云雾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经在吃早餐了。

我在等待咖啡的时候,拿起了桌上还没有打开的报纸浏览了一下,目光停在一个标题上,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答道,“我担心的正是这样。这是怎幺搞的?”显然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但我已看出他内心很激动。

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一标题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个报道的内容如下:昨晚九时至十时之间,八班警士库克于滑铁卢桥附近值勤,忽闻有人呼救及落水之声。是夜伸手不见五指,又值狂风暴雨肆虐,故虽有过路者数人援助,亦无法营救。然而警报当即发出,经水上警察协同努力,终于捞获尸体一具。

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福尔摩斯十分沮丧,深受震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去找警察吗?”

“不,我自己来当警察。等我结好了网,就可以来捕捉苍蝇了。可是要在结好网之后捕捉。”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桔子来,掰成几瓣儿,把桔核挤出来,放在桌上,从中选了五个,装到一个信封里面。在那信封口盖的反面,他写上‘S.H.代J.O.。他封上信封,写上“美国,佐治亚州,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等字样。

“当他进港时这封信已经在等着他了,”他得意地笑着说,“这封信会使他夜不安眠。他还会发觉这封信肯定是他死亡的预兆,正如奥彭肖从前所遭遇到的情况一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什幺人?”

“那帮家伙的头头。”

“那幺,你是怎样追查出来的呢?”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张纸来,上面尽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他说,“用在查阅劳埃德船登记簿和旧文件的卷宗,追查一八八三年一、二月在本地治里港停靠过的每艘船在离港以后的航程。从登记上看,在这两个月里,到达那里吨位较大的船共有三十六艘。其中一艘叫作‘孤星号,它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艘船虽然登记的是在伦敦结关的,但是却用了美国的一个州的名称来命名。”

“是哪个州,我原来没弄清,现在也说不准;不过我知道它原先一定是艘美国船。”

“以后又怎样呢?”

“我查阅了伦敦的记录。当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达那里的记录时,我心里的猜想就变为确信无疑的了。我接着就对目前停泊在伦敦港内船只的情况进行了查询。”

“结果呢?”

“那‘孤星号上星期到达这里。我跑到艾伯特船坞,查明这船今天早晨已趁着早潮顺流而下,返航萨瓦纳港去了。我发电报给格雷夫森德,得知这船已经在不久前驶过去了。由于风向是朝东的,我确信:这船此刻已开过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

“那幺,你想干什幺呢?”

“我要去逮住他!他和那两个副手,据我所知,是那船上仅有的美国人。其余的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了解到他们三人昨晚曾离船上岸。这消息是当时正在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说的。等到他们的这艘帆船到达萨瓦纳时,邮船也已经把这封信带到那地方了,同时海底电报则已经通知了萨瓦纳的警察,说明这三位先生是这里正在通缉中的被控犯有谋杀罪的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