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江

2016年6月24日上午,英国“脱欧公投”计票结果揭晓,“脱欧”阵营的支持率为51.89%,赞成“留欧”的民众占48.11%,英国人在“去”与“留”的十字路口做出了令人颇感意外的抉择,这一决定意味着英国将脱离欧盟。8月19日,英国首相特雷莎·梅表示,预计有可能在2017年4月援引《里斯本条约》第50号条款,即正式启动“脱欧”程序。英国民众支持“脱欧”的原因何在?英国与欧盟有着哪些恩恩怨怨?“脱欧”对英国又将有怎样的影响?

英国与欧陆的关系

历经罗马帝国灭亡后的无数次战争,尤其是20世纪两场极其惨烈的世界大战,文明起源于同一母体、文化和宗教同属一个体系的欧洲各国终于意识到,民族国家并非神圣,却是各国陷入分裂、战争灾难不断的重要原因,将来很可能使欧洲再次面临大规模战争的灭顶之灾;同时也为应对苏联集团的地缘政治压力,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应该联合起来。美国出于现实考虑,也希望欧洲联合,并力推其“天然盟友”——英国作为欧洲联合的领导者。

但现实却是英国和欧陆格格不入,原因何在?有人说英国人势利眼,对欧陆总是“挑肥拣瘦”,这也许解释得过于轻巧。与英国人打交道,发现他们提到欧洲大陆时,往往不说“欧洲大陆”,而直称“欧洲”,好似英国与欧洲相对应,英国人不是欧洲人似的。这种用词看似无心,实则暴露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观念。深层次来看,地缘格局使英国与欧陆之间注定只能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地理上的英国并非欧陆的一部分,它只是西北隅的岛国,纵使把它与大陆分隔开的只是英吉利海峡(最窄处仅34千米),即便横贯多佛尔海峡的海底隧道早已开通,但两者间的“心理距离”却似大西洋一般茫茫无边。

19世纪晚期以来,英国长期奉行对欧洲大陆事务不干预的“光荣孤立政策”。二战使英国成为欧洲胜利的象征,虽受战争冲击,但拥有诸多国际资源的英国,国力仍强于其他西欧国家,时任首相丘吉尔于1948年提出“三环外交”构想,其主旨是企图通过英国在与美国、英联邦和联合起来的欧洲这3个环节中的特殊联系,充当三者的联结点和纽带,以维护英国的传统利益和大国地位。但对于欧洲联合的模

式,英国却与欧陆国家有重大立场分歧。英国极其珍视自己的民族特性和国家主权,并自恃有美国和英联邦的支持,坚决反对在欧洲建立“联邦主义”的超国家机构,主张建设一个基于独立主权国家联合基础之上的欧洲;且英国不愿深度参与欧洲联合,以避免陷入欧陆事务的泥沼,并反感美国直接插手欧洲。英国人甚至宁愿自外于欧陆流行的所谓欧洲合众国,在他们看来,英国虽是欧洲国家,但也曾是势力遍布全球的日不落帝国中心,像法、德那样作为成员国加入欧洲合众国,与自己的高贵身份是不般配的。考虑到大英帝国曾经的荣光,这种身处欧洲却自外于欧洲的心态就更容易理解了。英国人认为他们的眼光应该是全球性的,而不应局限在小小的欧洲范围内。正如英国前首相艾登所说:“骨子里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因为大不列颠的利益是在欧洲大陆之外,所以我们的思想应穿越大西洋,到达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没有了它,我们将成为生活在欧洲一个孤岛上的普通人。”

欧洲的联合

由于英国无法引领欧洲联合进程,领导角色自然落到了法国肩头。法国推动法德和解,并于1952年成立欧洲煤钢共同体,使欧洲一体化真正迈出了第一步。1955年,法国、联邦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六个西欧国家商讨建立关税同盟和共同市场,英国对六国的这一举动持合作但不承诺的立场,并试图引导这一进程向有利于己的方向发展,但失败了。

1958年,六国《罗马条约》生效,欧洲经济共同体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诞生。英国似乎嗅到了危险,提出在欧洲经济合作组织框架内建立一个大的自由贸易区,试图将经济共同体囊括进去,并受英国主导。该计划遭抵制后,愤怒的英国纠集奥地利、丹麦、挪威、葡萄牙、瑞典和瑞士六国于1960 年组成欧洲自由贸易联盟,以图对抗欧洲经济共同体,但欧洲自由贸易联盟成员国经济水平参差不齐,又实行松散的政府间合作,故一致行动能力有限,很难与欧洲经济共同体抗衡。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欧陆经济蓬勃发展,大陆国家很快就从战争废墟中站起身子,挺起胸膛。1965年,法国、联邦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六国签订《布鲁塞尔条约》,决定将欧洲煤钢共同体、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和欧洲经济共同体统一起来,统称欧洲共同体(简称欧共体)。《布鲁塞尔条约》于1967年生效,欧共体总部设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

此时的英国已被湮没在欧洲一体化的滚滚洪流中,“三环外交”中的前两环也出了“故障”,晾在一边的英国着急了,不得不开始“亲近欧洲”,以促进经济发展并发挥更大的国际影响力。从1961年起,英国3次申请加入这个欧陆组织。无疑,英国的加入会对法国的领导权构成威胁,且其无法“撇清”与美国的特殊关系,时任法国总统的戴高乐厌恶英国人的反复无常,称其为“美国打入欧共体的特洛伊木马”,并警告说“最终将没有欧洲,只有一个唯美国马首是瞻的‘大西洋共同体”,因而法国两次拒绝英国加入。

英国“入欧”

20世纪70年代初,英国时任首相希思为赢得欧陆国家信任,公开宣布“结束”与美国的特殊关系,而此时联邦德国强势崛起,法国需要英国加入以牵制联邦德国,这样英国于1973年正式加入欧共

体。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在“组织”外苦苦徘徊十几年、眼巴巴盼望被接纳的英国,“入欧”仅两年就过了一把“脱欧公投”瘾。直接肇因是1973年的石油危机引发欧洲经济暂时困难,助长了欧共体内的保护主义,加上英欧之间的传统利益分歧,直接导致了此次“脱欧公投”。万幸的是,1975年的“脱欧”未获通过。

英国加入欧共体是英欧关系发展中的大新闻。但历史上英国国内就存在着强大的“疑欧派”,使得英国外交传统中的“孤立主义”还大有市场;同时英欧间的分歧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这些因素在英国“入欧”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困扰着英欧双方,并为英欧关系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可以说,实用主义让英国留在“欧洲”,而疑欧主义又使英国远离“欧洲”,当欧洲一体化符合其国家利益时,英国是一个积极的推动者,反之就会成为一个旁观者甚至阻挠者。两种力量的合力导致英国与“欧洲”若即若离。

1991年,欧共体首脑会议通过《马斯特里赫特条约》。1993年该条约生效,欧洲联盟(简称欧盟)正式成立,这标志着欧洲从经济一体化向经济政治一体化过渡,逐步发展共同外交及安全政策,并加强司法及内政事务上的合作。欧洲政治一体化的推进造成英国国内“疑欧派”的强烈反弹,英国一直反对欧洲政治联盟建设,因为这涉及成员国核心主权的让渡。出于应对国际形势的考虑,英国与欧盟某些时候能在防务领域进行一定程度的合作,但双方仍有根本分歧,分歧的实质是“大西洋主义”和“联邦主义”的矛盾。

1993年,欧盟提出将建立生产要素自由流通的统一大市场,英国经济实行自由主义,自然对此积极支持;但在货币联盟问题上英欧有着根本分歧,英国认为货币联盟会削弱其经济主权,危及英镑地位,因而坚决反对。2002年,欧元正式流通,英国决定暂不加入欧元区。虽然英国可独立发行自己的货币,并拥有自主的财经政策,有利于保持其出口竞争力,但同样也使英国难以融入欧陆的财经圈子。

2009年开始,欧债危机肆虐“笨猪五国”,欧元区一度面临解体危机。对欧元区外的英国来说,独立的货币政策本可阻止危机向英国传导,但欧盟经贸一体化使得英国经济迅速被“传染”。危机之下,实施更为有效统一监管的新欧盟公约提上日程,英国作为坚定的反对者让欧盟一众国家侧目,再次成为欧盟中唯一的“异见人士”。由于利益分歧明显,这一传统强国正逐步丧失其在欧盟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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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猪五国(PIIGS)是国际债券分析家、学者和国际经济界媒体对欧洲5个主权债券信用评级较低的经济体的贬称。这个称呼涵盖了葡萄牙、意大利、爱尔兰、希腊、西班牙,特别指各国的主权债券市场,这些国家的公共赤字也都超过了3%。

英国人的“算盘”

2013年,英国时任首相卡梅伦就英欧关系前景发表讲话时称,如果欧盟不采取措施解决核心问题,英国将有可能退出该组织。他进一步指出,如果他获得连任,英国将于2017年前就是否退出欧盟举行全民公投。卡梅伦缘何此时放出这枚重磅炸弹?原来他希望以“脱欧公投”作为筹码与欧盟谈判,以获得对英国更为

有利的成员国条件,意图在欧盟内分得更大一杯羹,毕竟这不是英国政府首次使用这伎俩。卡梅伦的“脱欧公投”计划同时也是为自身政治前途考虑,由于保守党支持率持续低迷,卡梅伦为讨好“疑欧派”选民而出此下策,“脱欧公投”计划或有助于他重新获得部分流向“疑欧派”的选票。在野的工党就指责该计划把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将把英国引向“灭亡”。

卡梅伦的“脱欧威胁”话音刚落,便招致欧陆国家的强烈不满,法国总统奥朗德称卡梅伦为“欧洲的捣蛋者”,德国议长更是批评英国此举旨在“讹诈”欧洲。就连英国的坚定盟友——美国也加入到批评的行列,并称不希望英国退出欧盟。欧盟其他国家民众也对英国的“朝三暮四”日渐不满,他们认为英国作为欧盟的一员,在融入欧盟的过程中却表现消极,一直扮演着拖后腿的角色,不仅否决欧元,不参加欧盟的危机救助方案,不为缓解危机出力,还反对一切金融监管政策,因此英国“出局”对欧盟的发展来说反而是好事,其他成员国在整合过程中受到的阻力会更小。英欧双方的信任已降至历史低点。

英国国内强势的“疑欧派”跨越政党、地域和朝野界限,愈发壮大。“脱欧公投”后,独立党领袖法拉奇以“胜利者”姿态在欧洲议会发言,历数欧盟的“罪状”,从中可以看出,“脱欧”不是“疑欧派”一时冲动之所为。他们认为欧盟已经发展成为一个不民主、不公平的实体,远远偏离了其作为英国在1973年加入的那个多国贸易集团的初衷。“疑欧派”认为欧盟政策对欧盟本身已有负面作用,一些政策趋势也在损害英国利益,包括共同经贸政策导致食品价格上涨、制造业成本增加、服务业竞争力下降,欧盟预算“摊派”和繁琐的办事程序等,都令英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近年来欧盟不断向东欧扩军,成员国经济发展水平差距过大,大量欧陆移民涌入英国寻求就业机会和社会保障,对英国中下层民众生活造成影响,不少人赞同“疑欧派”限制移民的主张。近年来随着欧债危机的蔓延,欧盟经济增长乏力,许多国家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矛盾尖锐,恐怖袭击频发,席卷欧洲的难民潮进一步加剧了欧盟的经济负担和安全隐患。“疑欧派”声称只有“脱欧”,英国才能恢复主权,有效限制移民,面对已经变成“累赘”的欧盟,英国必须“单飞”。

“疑欧派”认为英国可通过谈判与欧盟达成“友好离婚”,但与欧盟国家仍保持贸易联系。许多支持“脱欧”的英国人都非常推崇挪威和瑞士模式,即与欧盟有双边贸易协议,可以进入欧盟统一市场,但不加入欧盟,在农业、渔业、司法和内政事务上不受欧盟的法律约束。如果只有组织所给的权益而无相应的义务,未免太划算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欧洲媒体认为,欧盟支柱——法德两国不会容忍英国对欧盟条约“挑肥拣瘦”的态度,两国已警告英国不能期望在拥有27个成员国的欧盟“随意挑选自己想要的规则”,且不可能允许退出欧盟的英国享有像挪威和瑞士那样的经贸优惠。

于是,英国人退而求其次,做如此盘算:欧盟既然带来了安全和利益,若能减少一些义务而仍留在里面,岂不妙哉?卡梅伦为“脱欧公投”大开绿灯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这场豪赌的预

定结果是“留欧派”胜出,英国继续留在做出重大让步后的欧盟。结果却事与愿违,虽然公投前几乎所有民调都显示“留欧”阵营的支持率更高,但现实却是“疑欧派”中的激进势力——“脱欧”阵营胜出了。虽然法律并不要求议会必须遵从此次公投结果,但在胜负明确的情况下,政治压力会迫使议会遵从“民意”。公投结果把英国从欧盟拉了出来,卡梅伦的首相生涯也随之断送,公投结果出炉的当天清晨,卡梅伦在唐宁街10号发表讲话并宣布辞职,至此结束了他为期6年的首相生涯。

7月13日,保守党新党魁特雷莎·梅正式就任英国首相,成为继撒切尔夫人之后英国历史上第二位女首相。摆在特雷莎·梅面前的首要任务是“脱欧公投”后如何处理与欧盟的关系。她表示,英国需要时间研究与欧盟的谈判立场,今年不会启动脱离欧盟的程序。她同时也强调,英国不可能举行第二次公投,也不会试图通过其他途径重新加入欧盟。退出欧盟的过程预计将十分复杂且充满矛盾,不过根据欧盟条约,这个过程的时限基本是两年。

英国“脱欧”后的前景

退出欧盟,短期内对英国无疑是有利的。政治上,英国将不必继续参与欧洲政治一体化进程,无需继续向欧盟让渡主权,还将使英国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移民政策,控制欧盟人员流入英国。经济上,英国每年可节省近100亿英镑的欧盟预算“摊派”,同时经贸政策将不必受制于欧盟,脱离欧盟将使英国许多中小企业不受欧盟规章制度的钳制,就业机会可能会因此增多。同时,因有利可图,英国也不会完全“离欧出走”,正如英国新任外交大臣约翰逊所说:“英国‘脱欧并不意味着脱离整个欧洲,而是会在防务协调、外交政策、反恐合作和情报共享等方面更加致力于同其他欧洲国家展开合作并提供支持,在经济上英国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与欧洲共同市场保持紧密联系。”

但我们必须看到,失去欧盟成员国资格,英国将丧失参与欧盟事务决策的权利,将难以依托欧盟在欧洲和国际事务中发挥重要作用,在诸如环境、安全和贸易等跨国事务中被边缘化;而失去在布鲁塞尔、柏林和巴黎的影响力,英国将更加被华盛顿“冷落”,并有可能成为一个孤立的国家,其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将大打折扣。近来,由于担心作为非欧盟成员国公民而被区别对待,失去免费医疗等各项福利,越来越多居住在欧盟国家的英国人,换取欧盟国家国籍,造成英国潜在人口流失的风险。另外,“脱欧”将带来国家分裂的新风险,苏格兰和北爱尔兰不同于英格兰,历来亲欧,希望留在欧盟,“脱欧”势必给本已十分活跃的独立运动火上加油。在全球化时代,“脱欧”绝非一个孤立事件,而是将产生全球冲击。正如新晋伦敦市长萨迪克汗所言:“一旦‘脱欧,对美国、日本、中国等国家企业的在英商务和德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已同英国开展的经贸合作都将产生影响。”

毋庸置疑,对英欧双方而言,“脱欧”将意味着双输局面,不仅英国损失惨重,欧盟也将出现震荡。但英国“脱欧”并不会使欧洲一体化“开倒车”,欧洲一体化走过数十年,各成员国已深深融入欧盟,已习惯统一市场的优势和便利,故英国“脱欧”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可能性不大。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