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江风光带的秋色 图/ 张静

我们此行住在比日神山山脚下,一条小河穿林芝城区而过,最终汇成一个精致玲珑的小湖。从比日神山的盘山公路往下看,一个江南园林风格的小公园临湖落成。9月底,按说已是初秋。沿窗远眺,不同于拉萨的朗朗晴空,林芝的天空烟霭云岚。云雾将远处郁郁葱葱的青山和近处的湖水一并点成了水墨,让人误以为置身于烟雨江南。小雨也总在不经意间悄悄潜入夜色,犹如溪流潺潺,轻轻扣响屋檐。

清晨,我们溯河而上去与已经约好的两位西藏农牧学院的老师会合。河道旁的行道树上偶见几片渐黄的树叶,稳稳地挂在树上,丝毫没有想要“化作春泥”的意思。晨光施展它的魔法,用一道跨河的彩虹一扫我们心中寻秋的执着,得以安心沉浸在这一片祥和之中,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小河的源头——工布印象。我们约在一个尼泊尔餐厅的二楼,巨大的玻璃窗户让餐厅内部得以最大面积地接收阳光,白天不用开灯就足够敞亮。临窗而坐,可能因为云的遮挡,也不会觉得晒或是刺眼。

农牧学院资源环境学院的张华副教授先是展示了他带学生下去调研时拍摄的色季拉山秋天的照片,一举将我带入了林芝秋天这一主题。

秋色:叶和果的颜色

自古以来,爱晚亭枫叶之诗意、香山红叶之壮阔、三峡秋叶之静美...... 文人骚客提笔挥就,各处的秋色跃然纸上。抛开文学艺术的层面,用科学的眼光来看,秋天颜色变化其实是与植物的叶子和果实的颜色有关。

绿色植物体内有一种细胞器叫作质体,根据色素的不同可分为三种:叶绿体、有色体、白色体。高等植物叶绿体含有三种色素:叶绿素、叶黄素、胡萝卜素。植物叶片的颜色与细胞叶绿体中这三种色素的比例有关。通常,叶绿素占绝对优势,叶片呈绿色;但当营养不良,气温降低或叶片衰老时,叶绿素含量降低,叶黄素和胡萝卜素就会升高,这样叶子就会呈现出红色、黄色或者橙黄色。

色季拉山拥有藏东南典型的植被类型,主要的植物有桦木、柳、槭属、花楸属、蔷薇属、落叶松等。九月底,生长在高海拔的植物,经历完短时间内的温度骤降之后,叶子迅速衰老,变成红色或者黄色,随后脱落。桦木、柳、槭属树木的叶子都会变成红色。此外,成片的花楸也是色季拉山自然风光的重要组成部分,相较于树木,花楸的颜色变化就更为丰富了:粉色、红色...... 叶子也呈现出红色、黄色、橙黄色,等等。

花瓣和叶子的变化是大家所熟知的,还有一个容易被大家忽略的就是果实的颜色变化。植物的子房逐渐发育为果实时,白色体转变为叶绿体。果实成熟时,叶绿体便转变为有色体,颜色呈现为黄色或红色。以橘子为例,外表就有一个从绿色到黄色的转变过程。色季拉山上比较有代表性的植物沙棘,成熟后就会变成黄色。还有一种路上很常见长得比较矮的簇状植物,枝条上挂满了红色的一簇一簇的浆果,我们一直在猜测它可否食用。张华副教授告诉我们它是栒子,果实最先是橙黄色,成熟后会变成诱人的红色。如果观察周期足够,没准可以看到鸟儿来吃,由此可知这种果实可食用。经老师这幺一说,我突然想到,如果懂得植物学,爬山时的可食用范围瞬间就扩大了好多。

高处俯瞰林芝秋色 图/ 张华

在林芝工作生活了十余年之后,张华副教授还是觉得色季拉山秋天说来就来,季节交替并没有明显的标志。如果一定要用时间轴来界定:林芝的秋天一般从9月10号前后就开始了,直到12月结束。现在(9月底)就是初秋,树叶受到日照、温度的感应,相应地呈现出衰老,叶绿体分解, 植物颜色变化明显。落叶树种的颜色变化受气温影响大,桦木、沙棘、落叶松、珍珠梅、柳属、槭属、花楸属、蔷薇属、栒子属等落叶植物在色季拉山分布广泛。入秋以后,大概是从10月中旬开始到11月20日,色季拉山气温骤降,落叶植物的叶和果实的颜色短时间内由绿色转为红色、黄色或橙黄色,从而呈现出“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美景。而晚秋是从11月底到12月初,这个时间段落叶殆尽,观赏价值较低。

近年来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有被淹没的危险。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局部来看也不全是弊端,雪线上升,可以观察到植物有往上生长的趋势。拉萨周边山上就出现了明显可见的草皮。听学校里的老教师描述,三四十年前学校周围没有雪的日子一年到头很少,现在多了很多,两三个月无雪。我们由此推测,林芝的秋季也是在这样大环境的调节下,时间有所推移。研究自然地理的郭健斌副教授介绍:“理论上,气候变化对季节肯定是有影响的,但林芝秋天的时间变化尚不明显。毕竟人的生命周期很短,也可能是缺乏长期的观察。”

森林的馈赠

色季拉山一带的林下资源丰富,从下往上生长着松茸、灵芝、青冈菌、黄耳等菌类。这里药材资源也十分丰富,有甘松、桃儿七、鬼灯擎、黄精、珠子参( 人参属),以及龙胆科的各类植物等。

色季拉山鲁朗林海一带,到了7月,一片片的鸢尾花、报春花、杜鹃等山花次第开放。色季拉山上杜鹃花属的植物有三十多种,从3月开始,随着海拔的不同和气温的变化,不同种类颜色的花接连开放。波密本地有一种树形杜鹃,木质坚硬,是有的手工艺人用来做木碗的原材料。

沿路开放的小白花 图/ 孙芮茸

环境指示植物长松萝, 大家称它为“龙须草”。 图/ 孙芮茸

印度洋暖湿气流沿雅鲁藏布江溯流而上,使得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南迦巴瓦山系往下一直到墨脱,这些地方成为了植物生长的天堂。西藏的高等植物目前掌握有6100~6400种,单这一区域范围的兰科植物,专家预计超过500 种。兰科植物除了药用价值,更重要的还有观赏价值,比如铁皮石斛。

我们走访了巴松措、鲁朗、大峡谷一带的森林都发现地上落了很多榛子。当地人称其为青冈果,一般是藏香猪和山上的熊在吃。张华副教授告诉我们,这种果实属于壳斗科植物,也叫川滇高山栎。果实里含有丰富的淀粉,当地人喜欢烤熟了之后吃,其实生的也可以吃,但是刚吃的时候会有点苦,如果观察到一些果实有虫蛀,也可以印证这是一种可食用的果实。青冈木在国外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叫作橡木,果实叫作橡木果。欧洲人用来装红酒的橡木桶就是用的这种木材,林芝林业资源比较丰富,所以橡木的使用十分接地气——用作烧柴。这种木材非常好,质地比较坚硬,燃烧质比较高,综合效益也比较高。树下长有青冈菌、猴头菌,枯木上面还会长灵芝和黄耳。

我们在鲁朗的森林中穿行时发现了一种出现在拉萨餐馆里售卖的菜肴——树皮菌,价值80元人民币一盘。据同行的记者描述:“吃起来就像在嚼树皮,没什幺味道。”网络上没有相关的资料和介绍,于是我们向张华副教授请教这种植物究竟是何物。他告诉我们这其实是地衣类的植物,在鲁朗非常常见。类似的还有挂在树上的长须,这也是我们在鲁朗森林中行走时常见的植物。观景台上常有人售卖这种植物,并且冠以龙须草之名。事实上,它的学名叫作长松萝,也属于地衣类的。它是一种环境指示类植物,检验空气质量,只有环境特别好、污染几乎没有的情况下才会生长。一般是覆盖在植物上面,挂在冷杉上,也吸收一定的养分。

全民护林员

在鲁朗采访时,当地向导告诉我们。从前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伐木。但在近年来在国家天然林保护林木的政策宣扬下,大家开始意识到保护的重要性。为了满足需要,每户人家隔一年可以上山砍一卡车树。但植树这项工作却从未间断,而且每个村有专门的护林队。多年来的努力与付出,森林的抚育取得了举目可见的成效,无疑达成了一种互惠互利的和谐:人予以自然以保护,自然也赐予了人类丰富的林业资源。

郭健斌副教授回忆说:“以前刚到农牧学院工作,学校后山经常传来‘嗡嗡的机器砍伐声,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了。”过去曾被砍伐的地方,经过多年的植树造林已经不再是光秃秃的了。尽管相对于自然生长的高龄树木来说,后来种植的树看起来普遍比较小。林芝本地的树种非常多样,当地老百姓也习惯了从别的地方挖一些小的树苗栽到被砍伐的地方,而非采用外来植物来种植——除了雅江风光带的河滩上种植的有着悠久历史传说的公主柳,可能水分太充足,公主柳长不太大,所以树枝也不像拉萨常见的行道柳那样徐徐下垂。

植树造林和森林防火占据了当地居民一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今年4月的林芝森林火灾牵动了很多人的心。每一次自然灾害都是对森林的调节能力的一次考验,即使潮湿如鲁朗,在干燥的季节也有火险:因为冬天的苔藓变得比较干,一个烟头就可能点着。尤其是春天的风特别大的时候,森林火险等级升高。而且这里的河谷风向还不是一成不变的,上午、下午刮的风方向是不一样的。这也会给防火救灾增加难度。

另外,春天除了要防范火灾,还会出现一个奇特现象——雅鲁藏布江流域常见的“飞沙上山”,在林芝的少部分地区也存在。因为枯水季节河谷比较平坦,刮大风的时候一些细沙就飞上山了,层层绿叶之下偶尔会见到一小堆的黄沙。

秋收的季节, 大地上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 图/ 张静

一重山两重天

因为山比较大,局部的气候变化也很明显。比如色季拉山上,一会儿在夏天,一会儿就进入冬天。郭健斌副教授告诉我们:“从地理位置上看,林芝和成都、上海在同一纬度,气温应该相当,但是因为青藏高原海拔突然提升,就产生这样一个效应:即每升高100米,气温就下降0.5~0.6摄氏度,所以总体而言林芝的夏天就会比同纬度的内地城市要凉快很多,大家都喜欢过来避暑。”

整体而言,西藏山多。印度洋板块挤压欧亚大陆板块形成喜马拉雅山脉,然后又不断地升高,北坡背向印度洋,南坡迎向印度洋。所以夏天当印度洋暖湿气流在爬升过程中,形成了气象学中的迎风坡的降雨,南坡降水就非常充沛,而阴坡就非常少。墨脱就是因为在喜马拉雅山的阳坡,所以雨水充足。

我们去往鲁朗,在八一镇的时候还出着大太阳,穿外套都会觉得热。但翻完色季拉山之后,云雾弥漫,雨水随之扑面而来,气温骤降,仿佛来到深秋。这不过是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就出现了一座山,两重天的景象。郭健斌副教授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给我们做出了解释: “雅鲁藏布江大拐弯那个地方,是雅鲁藏布江冲出去形成的一个豁口,暖湿气流就能从那个地方进来,所以降水比较多。”

从时间上看,9月降水多,其实是由于来自两个方向的冷暖气流共同作用。10月中旬以后,降水变少,云层变薄。到了12月往后,视野极佳,站在色季拉山上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南迦巴瓦峰。

除此以外,还有高原小气候现象。宏观上看是海拔影响温度,进而决定降水量,垂直气候带明显。局部看,地表和近地气层间的辐射、热量、动量和水汽交换活跃。比如翻色季拉山到鲁朗,山的阳坡比阴坡获得的辐射量明显较多。阳坡的植物生长状况也明显好于阴坡,高海拔和低海拔的植物类型、生长状况也不同,这些都意味着水汽含量的差异。

初秋的山谷里, 隐约可见变色的植物。 图/ 张华

植物生长的智慧

植物的分布和海拔息息相关:阔叶植物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一般选择生长在海拔低的地方,相对温暖、风也比较小;针叶植物耐寒耐旱,更喜欢生长在高海拔的地方。海拔越高,气候越恶劣,但是依次也生长着适应这种环境的灌木、草甸。

以色季拉山为例,植物的生长周期短,但是种类极多。由于温度等原因,植物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和策略,低矮的植物可能只有5厘米高,但是它的花开得特别大——更好地绽放自己,才能吸引昆虫来传粉,让自己的物种继续延续下去。

素有西藏“西双版纳”之称的墨脱县,植物生长繁茂。准确地说,它是地球上最北的热带季雨林,但它也有着世界上其他热带雨林的特征。海南的热带雨林有一个特色,每年3月,为了对抗干旱季节,树叶快速衰老变黄,仅3~5天就全部落光,等气候稍微潮湿一些适宜生存时,又在几天之内快速长起来。长期在林芝野外考察的张华副教授就观察到墨脱的雨林也有类似的生存策略。

在鲁朗采访时,当地人告诉我们,2020年工布新年前,也就是公历11月前后,本地人会种下冬小麦、冬青稞等植物。我们十分疑惑,当地民众为何会选择在一个寒冷的季节播种。

张华副教授说是一种春化作用,相当于植物的冬季休眠,播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起来土地表面没有什幺动静(其实一般播种之后20多天开始出苗,这可以参考藏历新年的时候青稞泡水里,十多天就长到20厘米左右)。种子并没有死亡,而是在出苗前开始接受大自然的考验和选择,适者冲破土层长出嫩芽,无法通过考验的种子也只能化作土壤里面的营养物质,滋养其他的生命。由此可见,每一个生命,无论它存在多长多短,都有它的使命和意义。

初秋时节, 草场上也可见到一层橙黄色。 图/ 张华

从专业角度上来说,春化作用是一种自然的低温处理技术。植物在生长过程中如果没有这个过程的话,次年即使植株长很高,也只开花不结果,即使结果,质量也会比较差。南方种冬小麦,就经过冬天的低温。而北方种春小麦,是因为北方春天还有低温,所以也有这样一个低温处理的过程。介绍完毕,张华副教授补充:“就像人一样,成长过程中经过一些磨炼是十分必要的,这样成年以后抗压能力才会比较强。”只要细心观察,大自然的一切都能予以我们以生存的反思,这算是专业研究之外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