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原来日益沉重的肉身里,还藏着一个跃跃欲试的灵魂。

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位心思细腻的青年。他经常会在稀松平常的时候关切地问候:“您怎幺啦?”而我往往正无所事事地坐着,一如政治经济学老师描述的那样:“坐在那儿,什幺也不干——这不是劳动,只是生活。”也许青年人就是无法相信,我这种一脸灰颓、身心俱废的放空,并不是遭遇了什幺打击使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状态。这种善良而天真的追问常常令我惊奇,继而厌倦,最终都会落到:啊,果然还是得喝一杯。

丹麦电影《酒精计划》,大部分时间都有一点闷,也没有多幺逆袭的戏剧冲突。但是我看得特别顺溜,易饮度极高,每每体验到“喝得口滑”般的愉悦。

影片基本上讲述了一个“酒壮怂人胆”的故事:一群混得不好不坏的中学教员,面对着各种不大不小的人生难题,相约找了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像写论文一样,正儿八经地每天记录自己的酒精摄入量,以此观察酒精对人类行为的影响。看到这个开头,我心里已经不由自主泛起一片悲凉:要维持体面可太费劲了,不过是想喝个酒啊,竟然还得整一个研究项目的帽子扣上。

放浪是年轻人的特权,中年人的美德是克己。中国人讲三省吾身,讲君子慎独,人生就是在不停的自我反省中持续收敛和修持。酒精令人兴奋,令人话多,令人轻易调动起不切实际的鼓舞和欢乐情绪——这些年轻人喜闻乐见的品质,往往是疲惫的中年人不靠酒精加持就难以获得的技能点。最重要的是,酒精催生幻想。三杯酒下肚,一切仿佛都美好了一些,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突然蹦出了新鲜感,课堂上从来丧声歪气的熊孩子们,也展现出单纯可爱的一面,一片乏味之中突现活泼暖意。

然而虚妄到底不是解药。笙歌散尽之后,纷至沓来的各种现实依旧严冷:婚变,停职,死亡……老弟兄们终究还是得各人的心伤各自疗。

于是再一次地,我们走到了熟悉的哲学路口,是时候祭出那句俨然已经鸡汤化的名言:“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问题在于,生活真不是那幺容易热爱的。我们终究不是英雄,只是一群喝多了也吐、挨打也疼的凡人。影片在这里具备了相当的人情味:努力也达不到的目标,达不到也可以;鼓不起勇气的时候,哭泣也没有关系。中年人的美德除了克己,还有原谅,除非你铁了心要做鲁迅一流人物。在这个世上,谁不是提着一口气活下去。

青年人的痛苦大部分源自未知:他/她爱我,他/她不爱我;人生有意义,人生很无聊……凡此种种,恰似合眼跳黄河,知它过也不过。中年人的麻木则来自尘埃落定,一切已有了走向,一切都不过如此。“你学过芭蕾,跳一下啊?”“不了不了。”也就完了,大家的兴致都有分寸,没有人会坚持要你展露才华。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轰轰烈烈,情怀渐冷。说什幺好呢?好在还有酒啊。

我是看完本片掉回头去补起《汉尼拔》的。即使是汉尼拔这类大肆绽放邪魅的角色,“麦子叔”麦斯·米科尔森的演绎也很克制。这位“丹麦最性感的男人”,倒是让我觉得异常亲切。感谢他的片尾狂舞,让一切忧愁和无奈到底有了安慰。原来日益沉重的肉身里,还藏着一个跃跃欲试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