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

《淮海路陕西南路上的点心店》贺友直画。

淮海路过春节和别的马路过春节是一样的吗?

我要说的淮海路过春节,是淮海路一带市民过春节的大致模式。淮海路不是孤立的一条路,很难想象转个弯走到成都路,便是跨过了市井民风的边界。淮海路的过年模式,是淮海路一带的过年模式,但是不同的路,终究会有各自不同的细微差别。

一样,也不一样。

住在淮海路,也同样是去巨鹿路菜场排队,凭票买年菜,就像老大昌哈尔滨的奶油蛋糕,也不光是住淮海路的人才买,只不过以蛋糕店为邻,是值得炫耀的。

规矩最重是拜年

在中国传统节假日中,春节无疑是气场最强大的节日,许多程式是亘古不变的,淮海路的春节也是如此。

因为多是浙江的移民后代,尤其是宁波人居多。宁波人规矩重,是出了名的。所以春节的民风也是江南色彩。到了淮海路一幢幢老式房子里,最是浓墨重彩的,不是年夜饭和汤团,是许多的规矩。规矩不是打不是骂,是家里长辈流到你身上的血。一个家庭要是没有了规矩,那是这个家庭失血了。

一幢房子里三家宁波人,不同的规矩细节经由交流,便是规矩的叠加。

我是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的。和老人在一起过年,最知道无规矩不成年。

要过年了,家里的米坛里一定是满仓的,半仓都不允许。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春节里是决计不可以米缸盖头一开脱口而出“啊哟米没了”。裤子是决计不能洗不能晾出来的,因为“裤”和“苦”谐音,倘使那条裤子还在滴水,晾出来那就是“苦嗒嗒滴”;同样要避讳的还有塔菜,沪语叫做塔库菜,再转译成普通话,就变成了“太苦菜”……

规矩最重是拜年。拜年要早,是我们家里的潜风俗。可不是年还未到就轻飘飘地说一声拜个早年,而是在年初一一早就要给母亲拜年的。

母亲会比所有人都早起,然后梳洗,一身整齐,戴上助听器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我们拜年之前,母亲是不出这个房间的。母亲倒也不来催促起床,但是切莫以为母亲不来“耄宁拷”,年初一就可以睡懒觉的。每逢年初一,我八点半就起床了,还不可以径直到母亲房间去拜年,没洗脸哪,一张“夜壶脸”是不配拜年的。梳洗毕,还要穿戴好,不能似往日在家里可以穿得很随意,拜年讲究的是庄重。一切就绪方可给母亲拜年了。

我曾经将这个细节告诉朋友,朋友说是不是很压抑?我说没觉得啊。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仪式感了。仪式感也是春节的年味。

礼数多,时髦也多

淮海路过年规矩多,礼数多,时髦也多。我的《上海路数》里有个“小马买塑料花”的桥段,有朋友问我是不是写自己?不是我,现在可以坦告,写的是我父亲。桥段的后半段是虚构的,前半段也多有夸张笔法,但是我父亲在第二百货商店(如今的索尼体验)买塑料花是真的,买回家后我母亲觉得太贵不实惠,两人为此不高兴也是真的。

应该是上世纪70年代前几年。我是这幺写的:

小年夜那天,妻子在家里沓蛋饺,做肉圆,关照小马去“哈尔滨”买两斤什锦糖,买一盒奶油蛋糕。小马兴冲冲领命而去。小马排了半个多钟头的队,买到了。一路回家,必然经过的是第二百货商店,小马对百货商店并没有很大兴趣,那一天眼睛的余光感觉到了与往日灰色的不同的色彩,有人手持一束花从店里出来。是塑料花,塑料花是新产品,做得极其逼真。小马走了进去,只是想领领市面。小马问女营业员塑料花的价钱,营业员告诉他,4角5分一枝,一束花8枝,3块6角。小马想想还是蛮贵的。营业员倒是看中了小马的心动:买回去,喜气洋洋,倷爱人肯定欢喜拍照老好看额。小马心动了,买了下来。

幸好记忆在,记着的是社会的时间和个人的情感。年是用来过的,也是用来记忆的。

偏偏爱人不喜欢。爱人反反复复问的就是一句话:侬做啥要买格种花啦!一点也不实惠。3块6角,好买3斤什锦糖,好买4斤鸡蛋,好买两双卡普隆袜子,一双皮鞋也只要7块6角5;塑料花,我还要寻格地方摆,叫我摆到啥地方去啊?

后来结局很不错。过年有亲戚来,都赞不绝口;拍照时,每张照片里都有塑料花,虽然照片里的花都是黑白的。

那时候的淮海路,过年时节照相馆很流行拍全家福。人民、东方(原来的百乐)、青鸟三家照相馆几乎还要排队。为什幺会流行拍全家福?70年代初,知青上山下乡几年后,陆续回上海探亲,做父母的留不住天各一方的儿女,就和儿女留个合影吧。我家恰也是。

住在淮海路老式房子,总体经济条件或稍稍好于成都路石库门。淮海路人家多文雅之物,少俗常之器,像过年磨糯米的石磨,总是蛰伏在石库门灶披间的角落头,待到春节来临,才是扬眉吐气之日。

石磨的主人,就像是石库门弄堂的性格,热情开朗,农历十二月后,那石磨简直是当红明星,档期排满,巡游不知何往;有时候刚有人送还,石磨上还淌了未冲净的湿糯米粉渍,已有下家在主人家等候。在满足了石库门前后弄堂邻舍隔壁后,七转八弯,磨盘也就到了淮海路不认识的人家,最后也是淮海路人家按照地址,把磨盘还到了成都路不认识的人家。

我曾经抱了石磨去还给成都路一家面熟陌生人家,几十斤的石磨,虽然也就是转个弯,弄堂穿进去,可抱不了几步,就要上街沿上搁一搁歇一歇的。到了石磨主人家,叫一声王家姆妈,空口白话地谢了谢。王家姆妈大喉咙一笑:“不搭界”——上海人喜欢用此语来替代“不客气”。

后来听说,石磨主人王家姆妈的女儿,嫁给了淮海路人家,石磨磨出了佳话。媒人恰是石库门的邻居,石库门里媒人多。别瞎猜,我不是那个还磨的新郎,彼时我还小了,只有十七八岁。

一年一年地过年,记忆在,规矩淡了;记忆在,时髦变了;记忆在,石磨用不着了。幸好记忆在,记着的是社会的时间和个人的情感。年是用来过的,也是用来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