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双双

世界文化遗产日本白川乡合掌村,房屋的屋顶呈倒写的V,很像双手合掌的样子

缘起

我一直觉得生活中最美好的是冥冥的未知中一些早已注定的相遇,和北村夫妇的相遇便是如此。

北村老师是一位图书馆学专家,受日本国际交流基金委派到我们研究中心做指导工作。经常看到北村老师和畔上老师一起去食堂吃饭,当时北村老师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有礼貌,和蔼可亲。2014年上半年我有幸去日本东京大学留学。刚到日本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田野”作为硕士论文的案例分析,正当我一筹莫展时,国内的畔上老师发来邮件说北村老师也要回日本了,北村老师退休之后和师母搬到乡下的老家照顾师母的妈妈,问我“五一”黄金周想不想去看看,我本来就有很重的乡村情结,又加上想迫切了解日本农村,于是很欢快地答应了。

初见

在国内的时候和北村老师只是打过几次招呼,一直以为老师并不记得我,而且第一次去日本人家里也让我有些不安。北村老师发来了详细的乘车时间表,再三确认之后定好了会合的地点。为了表示诚意,我起了个大早做了很多精致美味的牛肉馅饼和三鲜饼,整整齐齐地码好在礼品盒中,又仔细包装了从国内带去的葡萄干、无花果、新疆大枣等等,准备好礼物就忐忑不安地出发了。

本来约好我坐地铁到筑波站之后,北村老师和师母开车来接我,结果我弄混了车次,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15分钟,一出地铁口就看到了焦急等我的师母,师母朴素的衣着和花白的头发以及抻长了脖子找我的样子像极了我每次回家时母亲在高速公路上等我的情景。让我有点恍惚以为回到了家乡,而不是身处异国,后来我又去了几次老师家,但师母在出站口等我的画面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了。

上车之后师母体贴地递过来水问我在日本的生活习不习惯,一开始怕冷场我拼命地夸张来日本之后的经历,逗得他们直笑。然而,随着车子欢快地出了筑波市,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之后,眼前的风景越来越让我惊呆。隧道那面的世界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让我误以为一下子穿越到了平安时代,山外面是高度发达的现代日本,而穿过隧道的大山这边却是这样一派宁静祥和,与世无争的世界,无处不渗透着日本的古典传统美。嫩绿的禾苗倒映在清亮透彻的稻田里,像极了可爱的小学生在操场上排好了队准备做早操,山里仿佛不受人间一切烦恼的影响,清净明澈而又朴素静寂,空气清新又有点润润的,忽然间我整个人都像睡梦中被吻醒了一样,心潮澎湃,开始自我陶醉。这才是我心中找寻的日本啊!

神往

都说最美人间四月天,我赶在了五月的开头去,樱花虽然谢了,但到处都是五颜六色、芬芳四溢的花朵,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开在满路,开在山头,开在家家户户门口的鲜花,完全是宫崎骏电影里的场景!日本传统文化讲究“物哀”,正是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对大自然的感动。对我这样一个匆匆过客,穿过隧道的一切都仿佛一眼千年的穿越。

老师家坐落在筑波山下的一个小山头上,是一幢日本传统的木制房屋,建于上个世纪60年代,经历了两次大地震,房屋明显有些倾斜,原本的推拉门也歪打正着成了自动门。但因为整幢房子没有用一根钉子,用卯榫结构代替,所以非常抗震。房间整洁干净又古朴典雅,榻榻米踩上去非常舒服,客厅里三个古色古香的木柜摆满了老师和师母从世界各地收集的食器,很多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的木质或陶瓷石器,看似笨拙,实则禅味十足。我们每日三餐用的食器和早中晚喝茶用的杯子托盘师母都按具体食物搭配。吃水果用的水晶托盘和带锯齿的小勺子,装点心的木质敞口盘,喝下午茶时用的奶白色茶杯配的深卡其色木质托盘,还有装大盘鸡时糙糙的大瓷盆都让简单的食物成了富有韵味的艺术品,我们每天吃饭喝茶也成了一种享受。

屋前的山坡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有梭鱼草、猫尾草、大滨菊,也有大颗的绣球花、八仙花、鸢尾花,大朵大朵地开放在葱绿的矮树丛中,像南锣鼓巷的棉花糖一样,真想大大地咬几口。屋后是一座茂密幽静的竹林,竹林中有清澈的泉水叮咚流出汇聚在一眼石磨一样的敞口大缸,再流向花园。每天早起我都忍不住雀跃地去后山竹林贪婪地跑上跑下,仿佛能把吸到的清新空气贮存起来一样。傍晚时分在小山头观赏筑波山的夕阳也是非常惬意又梦幻的,师母做晚饭的时候我经常绕到屋后去看夕阳,整个筑波山都是一片火红,夕阳像个急性子的小孩化成的小火球,一眨眼工夫就从男体山的山头越过两座主峰之间的小豁口蹦跶蹦跶跑到女体山的山头了,不一会儿小火球就跑远了,留下长长的一片火红。

情深

第一次去老师家时,老师和师母带我拜访了他们的几位好友,在拜访到一家别具风格的山间木质咖啡小屋时,我突然决定把这里作为硕士论文的调查地。后来我又借采访之名去了老师家好几次,一出站台总会看到老师的车停在熟悉的水果摊前,而每一次师母都是抻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从站口找寻我的身影。

每次他们出来接我,奶奶(师母的妈妈)都在家中等待,我一进屋奶奶就眯着眼睛笑起来,拿出准备好的点心和沏好的绿茶给我们。奶奶略微佝偻的背忙碌在厨房的身影,还有每次目送我回学校时一个人站在山坡上瘦弱的身材总让我想到远在老家自己的奶奶。记得有一次老师和师母出去买东西,奶奶看着汽车远去,满脸宠溺地念叨:“这两个人啊,从在一起这三十几年就没分开过一小会儿,买个酱油都要一起。”我顺势问老师和师母的爱情,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从老师师母开始恋爱说起,说到兴头,奶奶蹒跚着去给我抱来了几大本老师和师母年轻时的照片,刚放下又担心地望着窗外,不停地念叨:“怎幺办啊,他们要回来了怎幺办啊,是要生气的啊,怎幺办啊……”一边念叨着一边又抱来更多的相册,像个做了错事心虚但又要一错到底的小孩子,可爱极了。结果我们刚摆好相册准备看,老师和师母就回来了,我和奶奶本能地用身体护住相册,可是收拾已经来不及了,当然结果是我们四个人趴在榻榻米上看了一个下午的照片,师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北村老师年轻的时候明明头发这幺浓密,那时候真没想到他会剩现在这幺点头发”。

夕阳下的老师家

记不清是从什幺时候起,我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入这个家庭,晚上洗完澡师母就在客厅拉上推拉门隔出一间小卧室给我铺好厚厚的被褥,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客厅里轻轻的说笑声中醒来。揉揉眼睛去洗漱的时间,师母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通常有两片内嫩外酥的烤面包、精致的蔬菜拼盘、两根烤香肠、一碗酸甜的自制酸奶、大麦粥、绿茶还有各种时令水果,师母知道我喜欢吃水果,有几天早上都给我准备了一大串香甜的葡萄,我乐滋滋地吃了,后来去超市发现一串近800日元,原来师母的葡萄只是给我一个人吃的。吃完早点一般我们都会在一起喝早茶,之后老师再送我去采访约好的朋友。采访快结束时再来接我,又是香喷喷的午饭,师母现炸的可乐饼特别好吃。午觉我都是铺几个垫子躺在客厅晒着太阳睡,师母有时会去山坡采很多野生的蓝莓洗好了装在诱人的水晶盘等我醒来说“喜欢吃水果的人要一次吃个够哦”。有一次晚上我们去参加有里女士家的烧烤宴会,在水田边和大家一起看萤火虫,临走的时候和师母收拾东西,她总是对我说“这是咱家的盘子,装这里,这是家里的手电,你拿着。”

难舍

短短的4个月留学期间,我以采访为名去了很多次老师家,他们也以采访为名带我去拜见了他们所有的好友,每次去之前师母都会精心准备礼物,让我恍惚有一种他们带着失散多年的女儿去认亲戚的感觉。得知被称为圣人的笕老师夸了我之后,老师和师母激动地逢人就说。老师和师母没有小孩,我也是从很早出来读书,饱受离家之苦。我们从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试探着交往到后来的离别都没有过多表达彼此的情感,更没有任何的许诺。他们把对我的爱融进点滴的生活中,我把对他们的感恩都化作依赖。我在山里的很多生活细节北村老师都在我不经意间拍了下来,成了我们最珍贵的回忆!每次的相聚总是很短暂,前几次他们送我去车站时奶奶和师母都会一边说“没关系,又不是不来了”一边给我准备带回学校的新鲜蔬菜和点心,像是在安慰我,又更像是说服自己。

最后一次去山里采访我整整住了一周,每天晚上都把要采访的客人请到家里,我做中国菜给大家吃,有豪爽的建筑家夫妇,也有年轻有个性的意大利面包店老板,还有隐居在山上幸福的小夫妻和他们两个可爱的儿子。按日本人的思维,我这样做给老师家添了很大的麻烦,但我还是任性地做了,因为我看到老师和师母为我忙碌操劳时的幸福,有一次采访时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到半夜一点还不走,让我很是尴尬。师母踌躇着进来了几次都被男孩“劝”出去了,没想到平时温和的师母一直没有睡觉,最后硬是把男孩送走看我睡下才回去。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这件事,但师母既不想影响我采访又怕我尴尬,一直在二楼纠结的心情我都明白。

一周时间也是很快就在欢声笑语中过去了, 分别前的最后一晚,师母特地为我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日本传统料理,大家都说话很少,吃完了又一直喝茶,连一向早睡的奶奶也不去睡,大家又像我刚来时那样开始找话题,记得我莫名地肚子疼了,师母去给我泡了金菊茶,又把剩下的金菊放在我的行李箱上让我带回东京喝,后来说了一些我毕业之后的打算,直到午夜大家才去睡觉。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床了,以前都是起得晚,师母给我开小灶做早点,最后一天想和大家一起吃,起床之后,发现他们也在等我一起吃,又是一桌丰盛的日本料理。默默吃完了大家又是一边喝茶一边不知道说些什幺。奶奶突然把我拉到客厅的柱子跟前让师母给我量身高,画记号。奶奶说自从房子建成几十年来,这个家所有人的身高都是标在这个柱子上的,不能少了我,于是大家都像突然找到了话题一样开始给我量身高,老师则一直给我拍照。拍完照也到了离别的时间。

很早开始离家读书,我特别怕离别,每一步远离的步伐好像硬生生在一点点撕开我和亲人之间无形的黏着。记得考上北外之后全家都欢欣鼓舞,很多人送我去车站,可就在我进站时,拥挤的人群中我妈突然伸长了胳膊要给我塞钱,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一直没敢回头,她看到我哭,一直沿着栏杆在人群中挪动喊我,捏钱的手使劲伸着,一直到看不见我,上车之后我一直抱着枕头哭,怪她太煽情。但其实我骨子里是很怕离别的,有时候让自己麻木,但有时候眼泪还是会突然决堤。

马上就要离开老师家回国了,出发时我什幺都不敢说,生怕声音哽咽之后眼泪决堤,一直低头不语看北村老师帮我把行李一一放到车上,第一次做了没礼貌的孩子,奶奶也一直一声不语地跟着我。我在内心祈求就这样,一句话别说,回到东京了我会发邮件再解释。可上车前奶奶突然捏住我的手说:“一定要再来,再来看我。”我懂以后的路会更广阔,我也知道我一定能再来,只是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情景,我整个人一下子没法控制自己,我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在脚下的土地上……

三十分钟的车程我哭了一路,师母先是找话题缓解气氛,后来递过来一大盒纸巾不再说话,所有的风景都在我身后倒退,黄熟的稻田过去了,常买菜的那家超市过去了,草莓市场过去了,那家最气派的古屋也过去了,筑波山上滑翔的人影也越来越小了,最后,隧道也穿出来了……

后记

去年8月,在我回国两周之后,北村老师和师母来到中国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了一周。欢迎宴上北村老师和师母站起来一直感谢我的家人,说他们来就是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我翻译的时候强忍着泪水,饭桌上却早有人泪雨滂沱。

现在回想在筑波山下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千年的穿越。神奇得有些不真实,但我想很快我还会再穿越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