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人们往往自负地小觑了灾难的表情,总认为灾难无非就是地震、瘟疫、战争、洪涝、恐怖袭击、车祸、亲人离世……总认为灾难就是被动的死亡、流血、伤残、瘫痪……

一如很多人并不知道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为何物,尽管它像瘟疫一样潜伏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狰狞窃笑。PTSD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

PTSD,它有时比瘟疫更恐怖,更具“感染性”和“传播性”。

有人会终身困扰而不知

什幺叫PTSD?它似乎大约只是26个英文字母的六分之一。

经受过汶川大地震的四川民众提起这个后来耳熟能详的概念,戏谑地称作“鼻涕爱丝的”“屁替挨死的”“皮的哀死的”……不一而足。

“我自我感觉真有点不正常,这是PTSD症状吗?我这是PTSD患者吗?我到底是还是不是呢?我真害怕!”

这是2016年仲夏的那个中午,我们为目睹了天津港大爆炸火光与浓烟的张兄压惊时,他无休止的唠叨。那些日子,他基本的心理反应是:工作无法安心,回家茶饭不思,倒头便睡。他告诉我:“其实我家距离爆炸现场还有老远,我只看到了火光和浓烟,我知道,有100多人在爆炸中死亡了,我们算幸存者。如今,那样的印象无法在我脑海里烟消云散,几天就掉了十几斤肉,脑袋简直就要爆炸了,真是生不如死。”

后来他找了中科院心理所设在天津港的心理援助工作站。专家告诉他,他不仅有PTSD症状,而且还不轻。

一个正常人,就这样在毫不经意间,一个转身,变成了非正常人。

当他从PTSD症状中走出来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天哪!我假如走不出来呢?这让我想起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的名言:“灾难就像刀子,握住刀柄就可以为我们服务,拿住刀刃会割破手。”

PTSD这个魔鬼,它到底在哪里?

中科院心理所专家刘正奎告诉我:“其实,只要是个心理正常的人,就极有可能遭受PTSD的疯狂袭击。严格地说,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潜伏着这样一个魔鬼,它只不过在伺机等待。”

伺机等待?它在等待什幺,答案一目了然:大灾,或者,小难。

刘正奎从学理层面的介绍,让我渐渐认清了PTSD邪恶的容颜。

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人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它是英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缩写。

人在遭遇灾难或剧烈的、异乎寻常的精神刺激、生活事件时,都会有强烈的生理心理应激反应,例如心跳加快、手心出汗、肌肉紧张等。有一些人会出现强烈的害怕、失助或恐惧现象,并伴随着麻木、脱离或丧失情感反应(例如,“发呆”),对现实世界表现出一种疏远状态,精神缺乏生气,感觉生活是不真实的、遥远的或虚假的,似乎在做梦。这种情况如果在一个月内反复出现,表明患上了急性应激障碍(Acute Stress Disorder,ASD)。如果持续3个月以上,便转化为PTSD。遭受PTSD的人短则几年,长则持续10年,有人甚至会受其终身困扰而不知。实际上,时间并不会治愈一切,我们的思维或情绪会记住曾遭受过的创伤。而遭遇PTSD也不代表患者就“精神脆弱”,因为,人是“情感动物”。

创伤性事件易引发PTSD

国内外专家研究分析认为,几乎所有经历灾难事件的人都会感到巨大的痛苦,但只有部分人最终成为PTSD患者。影响到PTSD发生的有关危险因素有:存在精神障碍的家族史与既往史、童年时代的心理创伤(如遭受性虐待、10岁前父母离异)、有神经质倾向、创伤事件前后有其他负性生活事件、家境不好、躯体健康状态欠佳等。实际上,PTSD作为一种创伤后心理的失衡状态,最为突出的反应包括噩梦、性格大变、情感解离、麻木感、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

那天我和心理所专家座谈时,大家普遍认为,PTSD离我们并不遥远,接近90%的人在其一生中至少经历过或目击过一件创伤性事件,有37.7%的人遭受或目击过暴力攻击(如强奸、殴打、军事战争),59.8%的人受到过伤害或惊吓(如威胁生命的事故、自然灾害、疾病或目击创伤性事件),60%的人曾面临突发的亲人意外身亡,62.4%的人经历过亲人非致命性的创伤性事件(如女儿遭强奸、配偶在交通意外中严重受伤)。这些都可能导致PTSD。

据刘正奎介绍,创伤性事件对生命构成威胁的程度越大,创伤持续时间就越长,患上PTSD的可能性就越大。另外,灾害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目睹了死亡、濒死及毁灭,创伤事件发生中个人角色以及发生后各种社会支持的情况等,都决定了PTSD的发生率。

国内外心理学界把PTSD的核心症状分为三组,即闯入性症状、回避症状和激惹性增高症状。相对而言,儿童与成人的临床表现不完全相同,且年龄愈大,重现创伤体验和易激惹症状也越明显。

当然,这只是一个相对的考量,并不意味着年龄越小就会与PTSD无关。儿童们在心智尚未成熟之前,一旦被PTSD攻陷,后果不堪设想。

PTSD会阻碍儿童日后独立性和自主性等健康心理的发展。一次交通事故之后,无论受伤与否,约25%的儿童会患PTSD。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缺乏父母关爱的青少年更易罹患此病。另外,幼年期遭受过躯体或性虐待的,其中10%~55%的人成年后有可能患PTSD,50%~75%儿童PTSD患者症状会一直延续到成年。青少年罪犯中,PTSD的患病率是普通青少年的四倍,其中,女性是男性的两倍。

从文学意义上讲,PTSD实际上是我们现实生活中人性的一部分,它像钉子一样宿命地揳进了我们的心灵。现实中,我们常常接触到这幺一些人,譬如某某调换了多个工作岗位,仍然无法融入集体;某某始终无法营造婚后的家庭氛围,最终导致离异;某某总是认为教养子女方法捉襟见肘,显得束手无策;某某面对亲友的哀怨和远离,成为曲高和寡的独行者……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家庭、社会中的焦虑、自责、怀疑、警觉、抱怨,与他心中隐藏的那个PTSD有关。

有句老话:“时间是一味能治百病的良药。”可是,时间在PTSD面前,有时还真不管用。心理专家张建新告诉我:“有些人,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健康的一半,是心理健康。

战争所致PTSD可持续50年

PTSD当然是个外来词,可它却来得真切,来得直截了当。

上世纪90年代初,尚在甘肃农村当中学教师的我,曾一度关注海湾战争,其中一些令人扼腕小插曲,至今记忆犹新。比如,在伊拉克美军某驻地,有一位美国士兵调转枪口残杀了战友,也有个别士兵成了精神病患者。多年后,我被美国公开的一段史料紧紧攥住了心。大致情况是,美国医学和心理专家对3000名住院士兵研究发现,有13%的士兵属于PTSD人员。那段时期,类似的消息接踵而至,比如,有关专家进一步调查了1988年美国斯巴达克地区地震后的582名受灾者,发现74%患PTSD,22%患抑郁障碍。

据美国精神病协会统计,美国PTSD的人群总体患病率为1%~14%,平均为8%,个体终生患病危险性达3%~58%。而阿尔及利亚研究结果显示高达37.4%,同时PTSD患者的自杀危险性亦高于普通人群,高达19%。

研究表明,战争所致PTSD可持续50年,并且共病抑郁的患者自杀危险性亦会增加。

PTSD不只拿心理脆弱者当软柿子捏,有时候,它反而更像顽固、阴损的克星,像投向意志、毅力的利器。

创伤性事件对生命构成威胁的程度越大,创伤持续时间越长,患上PTSD的可能性就越大。灾害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目睹了死亡、濒死及毁灭,创伤事件发生中个人角色以及发生后各种社会支持的情况等,都决定了PTSD的发生率。

比如PTSD与日本国民的较量。在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历史传统中,日本国民对频繁的地震有着比较充分的承受力和适应力,能够在小规模灾害发生时做到处变不惊。但是,2011年3月发生在日本北部地区的大地震以及由此酿成的福岛核电站核泄漏事故,不仅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同样远远超过了日本国民的承受力。当时,约有443平方公里的领土在地震和海啸后沉入汪洋,陆地下沉最多达75厘米,海底向东南方向移动了24米,相当于大半个东京陷落。

当时,PTSD像狂风骤雨一样迅速袭击了日本国民。一是国民普遍焦虑,灾难心理浓重,末日情结滋长和蔓延。政府和社会手足无措,危机持续蔓延,在民间则形成与1986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的思想意识和主观想象上的“暗合”。对核辐射的恐惧使普通民众陷入罕有的慌乱和惊恐,很多人甚至每时每刻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

据报道,地震灾区有30%的人患有地震的后遗症“地震醉”,即使在没有发生地震的情况下,人们也会感到左右摇晃。二是国民普遍感到失望和绝望。PTSD肆虐着日本国民的社会心理和信心,催生出失望、无奈的集体心态剧变,2011年3月份消费者动向调查显示,消费者心理的普通家庭消费态度指数(季节调整值)为38.6,环比下降2.6个百分点,是2004年4月以来最大跌幅,消费者态度指数的4项指标均有恶化。

甚至,日本地震和核泄漏事件,一度对我国大陆沿海部分地区也造成严重的心理危机,一些地区的民众轻信荒诞的谣言,于是大量囤积食盐,其目的是防止所谓的核辐射。

心理咨询治疗需求将增长

PTSD对人类的袭击,不分国家、地区、民族和性别,它只认人。

世界卫生组织《2001年世界卫生报告》显示,我国的精神疾病已超过心血管疾病排在疾病负担首位,占20.8%,高于全球14.1%的平均值。

2002年,国际心理治疗大会保守估计,中国大概有1.9亿人在一生中需要接受心理咨询或治疗。

张建新告诉我,我国未来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需求将继续增长,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根据国际经验,伴随我国人均GDP水平进一步提高,医疗保健包括心理健康的服务需求将会增长。二是随着我国国民心理健康意识的提高,掩盖在躯体疾病、意外事故等问题之下的心理疾病将会逐渐剥离出来,显现为心理健康服务需求。三是部分人群的心理问题趋向堪忧,形势严峻。有专家组曾在2010年、2014年前后两次对科技工作者的调查显示,科技工作者的心理健康呈现轻微恶化趋势。更为严峻的是,我国当前留守儿童已达6102万,流动儿童已达3581万,研究显示,早期处于不利环境的儿童,成人后罹患多种心理疾病的概率高于普通人群。我国老年精神疾病的发病率达到1.5%,而老年人在人口结构中所占比例不断增高,预期老年精神疾病及心理障碍的绝对数量将随之增加。

四川汶川地震遗址。

我国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在发达与落后地区,国民心理健康需求呈现不同特征。在发达地区,随着居民消费需求结构的变化,个人主动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服务需求大幅上升。例如,北京、上海、广州等发达城市已于1997—2001年达到人均GDP 3000美元/年,居民显现出对心理咨询的消费购买力,推动了心理咨询业的快速发展。而在贫困地区,居民无力承担心理健康服务费用,甚至因各种原因无法意识到自身心理健康需求,但其心理健康问题往往更加严重,衍生的躯体疾病、刑事案件等亦更沉重。

更可怕的是,近几十年来,PTSD对我国国民的大规模突然袭击,可谓四面出击,防不胜防。

1976年7月,河北省唐山大地震爆发,20年以后的1996年,心理专家对当年的受灾人员进行了心理调查,结果发现,绝大多数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PTSD。专家编着的《唐山大地震远期神经症抽样调查》显示,劫后余生的人群中患神经症、焦虑症、恐惧症的比例高于正常人群的3至5倍,而且这种隐痛还在继续。调查显示,唐山地震后的8月份,刑事犯罪日均达到6098起,为震前平均水平的502倍,其中以砸抢犯罪和风俗犯罪最为突出。

我有一位北京的朋友,她当年是唐山驻军某部医院的护士,地震中,70多位正值芳华的护士姐妹同时被深埋在废墟中。她被救援人员从废墟中刨出来,半个月后才从医院慢慢苏醒,这才知道摘去了脾脏,她也是姐妹们中唯一的幸存者。她每年都要去唐山悼念死难的姐妹们,但不敢靠近位于市中心的纪念碑。她告诉我:“我至今忘不了姐妹们死去的样子,我总觉得,我一靠近纪念碑,姐妹们会和当年一样蹦蹦跳跳地从地下冒出来。”

她儿子告诉我:“其实,1986年唐山地震十周年纪念日那天,妈妈尝试着靠近过一次纪念碑,结果突然疯了似的又唱又跳,而且喊着死者的名字。当天,我们就拽着她去了安定医院,3个月后,神态才恢复正常。”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之初,公安部民警心理危机干预专家组成员、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心理研究室主任王淑合在接受《人民公安》采访时说:“这次地震的后果非常严重,有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孤儿,有的人眼见亲人瞬间消失,遭受的心理打击极大。”

我在张建新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汶川地震后,大约300万至500万人需要心理疏导,约465万人饱受PTSD的折磨。中科院心理所于第一时间对汶川地震后两个月时228名绵竹安置点的成人幸存者进行筛查发现,PTSD的发病率为43%,某些地区的PTSD发病率甚至高达84.8%。随后,又对地震3个月后参与救援的医务工作者的研究发现,其PTSD的发病率为19%。

而地震后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也不能小视。

据我了解,汶川地震之前,四川省有623万残疾人,地震后,全省新增近万名残疾人。闫洪丰作为较早进入汶川地震灾区的心理专家,他重点关注的就是灾区残疾人心理状况,他所在的团队在绵竹市精神病医院调查时发现,在地震灾难发生前,每个月的精神疾病门诊量为20位左右,而在地震发生后的半个月里,精神疾病的门诊量就增加到30位左右,增加量达两倍多。在增加的这些病例中,其中一部分是原有的精神疾病在这次地震中复发了,一部分是完全受这次地震刺激引起精神疾病。

我在很多资料中都看到了汶川大地震后的PTSD现象。当年地震的亲历者、目击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冲击。有的出现了驱之不去的闯入性回忆,反复回忆地震发生的一瞬间;有的频频出现痛苦梦境;有的常常仿佛回到地震发生时的情境,并重新表现出当时所伴发的恐惧、焦虑、紧张等表现;有的始终保持持续的焦虑和高度的警觉,偶有风吹草动,立即“打草惊蛇”似的做出反应,或瞬间弹起,或破门而出,或夺路狂奔,或蜷缩厕所,或阳台一跃……

汶川地震之后,各种自然灾害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接连不断:玉树大地震、舟曲泥石流、盈江地震、彝良地震、芦山地震、抚顺洪灾、鲁甸地震、天津港爆炸、盐城风灾等。调查显示,约20%~40%的受灾人群出现轻度的心理失调,30%~50%的人会出现中至重度的心理失调,在灾难一年之内,20%的人出现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一次局部地区的地震,可以让约465万人饱受PTSD的折磨,那幺,发生在2003年的“非典”呢?

我曾问专家:“‘非典造成的PTSD人员,有一个大致数据吗?”

“肯定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却无法收集。那个数据,一定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PTSD不只是自然灾难的魔瓶中释放出来的魔鬼,在社会性灾难中,它就像伴随我们前行的投影。比如,近年来,我国平均每年发生交通事故高达470万次,死亡人数超过20万人,而与死者有关的亲属、朋友因为惊吓、悲伤而被PTSD侵害的人数,始终是死难人数的倍数。也就是说,死亡一人,遭受PTSD侵害的人有可能就是两人三人乃至更多。

◎ 来源|节选自长篇纪实文学《走出“心震”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