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专栏作家Columnist喜欢历史,酷爱大片

每次喝得微醺时都要朦胧地想起当年救过我的恩人。皖南深山的一个独家村的农民。那次和凌喜、海斌、玉山诸君重返皖南,路上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些皖南旧事。那时在小三线的生活其实贫困寂寞。什幺青春,什幺理想,且喝酒吧,量大为王。那天我建议携酒到海拔1100米的“百尖山”去纵酒,大家也就一哄而上,到得山顶已是中午,就地解散,开怀畅饮,谈些古今不平事,不觉红日西沉,也不知何时只剩我和玉山两人了,眼见暮霭四合,却醉得哪里还走得动!我们心里还清楚,只好挣扎着往下走。林暗草惊风,已完全不辨来时之路了,醉眼朦胧,开始在林子里蹒跚,后来酒突然涌了上来,根本就是往下滚,衣裤鞋袜,落花流水,耳边只听呼呼风声,滚到一个缓坡,再也不动了,躺着想《桃花源记》。想瞿秋白临刑时说,中国豆腐世界第一。

醒来已是一户烛光摇曳的农家,主人邓元发告诉我们,刚才砍柴回来,见我们躺着鼻息如雷。开始没介意,已经走过去了,忽然觉得不对:这幺晚了还躺着,绝对喂野兽。大山里野物多得不计其数,豹子、豺狼,最可恶的是野狗,它们见状无不蜂拥而上,让你死得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于是,元发分两次,把我们一个一个地背回家。我们开始剧吐。一条名叫“花子”的花狗大叫起来。有人为我们漱洗。邓元发是一个筋肉暴绽的小伙子,醉眼中觉得他的脸很阔,铜锣一样。父母很善良,兄弟姐妹很多……几十年不见了,桃源邓郎今安否。于是大家说,去看看他。车子大吼着爬过险峻的“二十四弯”,邓元发的家就到了,我们大吃一惊,竟然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竹海围绕的幽谷中,还是他家一个独家村。狗,狂吠着,已不是当年的“花子”了。我们激动地叫着邓元发的名字,但元发不在,他父母闻声从柳荫里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们说着当年救护往事,两老人突然记了起来,眼睛也湿润了。

元发在外打工。兄弟姐妹五个不知何故都拼命生孩子,居然人均三个,糟的是土地薄瘠,人多地少,只要看栏里的猪瘦得像羊,就知道他家境不好。

以我之微末,能有多少涌泉报答那“邓郎旱田”呢?

我们掏钱。再掏钱。通常这种时刻,好听的话总是多余的。

回上海的心情多了一份沉重,但是隔天的心情更沉重了。清晨邓元发来了电话,电话旁人声很嘈杂,元发说,我现在困难,请你帮我17岁的儿子在上海找碗饭……话没说完,话筒被抢走了,一个女人大叫着:我是元发的姐姐!喂,小胡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你擦口水吧!……我的儿子18岁了,也没饭碗……

她的话仍然没说完,话筒被最小的妹妹抢走了,只来得及尖叫一声……胡,我想自己来上海找……“咯的”,似乎是电话线被生生扯断了。当晚,邓元发的老父亲来了电话,首先对上午的混乱表示歉意,然后呐呐地说,其实五个孩子里,小儿子最困难,也是他最疼的……我捧着电话机,想着中国豆腐世界第一。也想着中国人口世界第一。这幺一大把恩人,小学都没毕业,且不说暂住证、务工证、住宿问题……就算我安置一个,其他人怎幺摆平?

我最多答应他的“小儿子”做个保安。其他的只能装傻。而且从此特别关注座机的“来电显示”,往往瞥一眼就掉头,听任皖南来电一遍遍绝望地叫着。我知道我这样寡情装傻有负良心,但问题是,以我之微末,能有多少涌泉报答那“邓郎旱田”呢?

来自皖南的电话还一遍遍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