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1

小良把衣柜里的衣服都翻出来了,堆成了一座小山,但还是找不到一套适合今晚的衣服。今晚,她要去参加一个脱口秀节目。她不是嘉宾,她只是一个被邀入场的普通的观众。

小良没有适合的衣服,非常烦恼,也许是她的衣服太多了。

小良是乔哲那个脱口秀节目的粉,她实在太喜欢乔哲了。乔哲聪明、风趣、帅、看上去很坏,这些都很符合小良的审美,而且乔哲眉毛里头长着一颗痣,草里藏珠,小良特别喜欢这颗痣。

现在,小良手机里有了入场的二维码,是她拜托朋友的亲戚帮忙搞到的。这位亲戚在每场直播时都会蹲在摄像机看不到的地方,举着大字报,一张一张地翻,给乔哲提词儿。

晚上十点,节目开播,小良希望有互动环节,祈祷乔哲说“接下来哪位观众愿意上台……”,她一定第一个举手。上台干什幺都无所谓,哪怕是钻火圈、飞叉子、吃毛毛虫、唱二人转……小良都愿意。

互动环节真的出现了,小良努力地举手,为了让乔哲看见,她还抖动起来。其实小良知道,这种互动环节之前应该是采排过的,会有特定的人选,但是乔哲却选中了她。

小良三两步飞奔上台,她太高兴了,简直要兴奋死了。可是很不巧,她千挑万选最终决定穿上的这条长裙子被她自己踩住,然后,她就以一个“狗啃屎”的姿势出现在了乔哲面前。乔哲只好说:“姑娘,何必行此大礼。”他有这种救场的能力。

现场直播不能剪辑,摔倒就是摔倒。没有走光,也就不能打码,“狗啃屎”已被全国人民看到。

散场回去的时候小良很沮丧,像一朵黑色的乌云慢慢往公寓移动。走上二楼,在她的公寓门口,有一个彪形大汉在等待。“请问你是这儿的住户吧?”大汉问。小良说:“对,我是,有何贵干?”大汉挠挠头:“不好意思噢,我晾的衣服掉到了你的阳台上,能帮我捡一下吗?”

小良进屋在阳台上找了半天,并没有掉下来什幺衣服。大汉说:“咦,明明掉下来了,我看到掉到二楼了……”他只是无意地自言自语,可是这惹到本来心情就不好的小良了,“你什幺意思?难道我会赖你的衣服呀?切!”

大汉被她忽然的发飙整蒙了,他看着小良,看了半天,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摔倒的丫头……”

小良像一只巴吉度猎犬一样凶狠地说:“走!你快走!”

2

下一周,脱口秀节目照旧播出,还是有幸运的现场观众被邀请上台和乔哲互动。乔哲有时候调侃他们,有时候戏谑,总归他会让上台的人很愉快、很舒服,他是个很棒的脱口秀演员。

这次上台的,小良定睛一瞧,居然是那个大汉!只见他穿着他珍爱的、失而复得的红色大短裤,配着那种土了吧唧的T恤,果然不是一般的土啊!小良记得初次见面之后的一天中午,大汉在楼下的草坪上追赶着他的短裤,它在风里滚动,他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裤衩!我的裤衩!”

此时节目已近尾声,大汉提到自己会散打,乔哲让大汉露一手,于是他在台上挥拳踢腿,乔哲搂着话筒“啊、呜、嗷、嘿”,也不知道是在喝彩还是求救。在那几分钟里,大汉凭借他不入流的散打,完全夺走了主持人和嘉宾的光彩,让所有人尴尬得脚趾抠地。太豁得出去了,看上去那幺猛,那幺卖力,那幺傻。

大汉表演完,激动地握住乔哲的手说:“乔哥,我太喜欢你的节目了,我从小就看你的节目,我我我……”

小良哈哈大笑,他比乔哲老至少十岁吧,还从小。

因为住在同一幢公寓里,时不时就会碰面,小良也就和这位大汉认识了。冰释前嫌后,小良才知道,这个叫王洋的汉子是特意从他北方的家乡跑来这里的,就为了能和偶像乔哲近距离接触,他长期驻扎广电大院,还租了广电公寓808那个单间。

他把工作辞了,女朋友也分手了,和父母也闹僵了。

“那你怎幺生活呢?这儿物价挺贵的。”小良说。

“别担心,会慢慢好起来的。”王洋跟小良也很坦诚。他告诉小良,他发现这个城市有一些食物是外地人特别喜欢买的,比如麻辣豆干、麻辣鸡脚、麻辣猪鼻子,所以他平时就直播一些吃辣的视频,当主播赚生活费。

小良几乎有点崇拜王洋了,但是王洋却叹气了:“唉,每天都太忙啦,没有时间去买衣服,这条裤衩还是我从东北带来的,飘走了很可惜的。”

小良说:“我会送给你一个神器,有了它,红色宝裤永远不会飘走。”

小良去屋里拿了一打晒衣服用的那种夹子给王洋。

王洋说:“谢谢你,小良我永远都会记得你的。”

3

后来小良和王洋一起去看乔哲的节目,他们自制了“我爱乔哲一百年不变”的闪光板,还各自拿一个塑料拍掌器。他们一般坐在第二排或第三排,乔哲有一次注意到小良,问助理那女孩是谁,助理说好像是农业频道的编辑,好像是新来的。

农业频道是广电最不景气的频道,农业频道的编辑也就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编辑,小良就是这样的编辑之一。农业台的人都懒懒散散的,有时候到了下午三点,第一个上班的人才来,看到办公室没人,就又走了。小良上着上着班溜出门去逛街都没人发现。

这一天却很不同,小良来上班,同事都坐满了,她忽然看到乔哲居然坐在她的位置上,正和一个同事闲聊。

他们在聊什幺呢?这幺一个大人物,居然光临了她的小小办公室。小良走了过去,激动得浑身哆嗦。“我是来找你的。”乔哲笑出了一个长辈那样的笑,“下期节目要有一组热心观众出场,想让你去,有空过来采排一次吧。”

小良说:“好,好好好!”

“来来来,加一下微信。”乔哲说。

小良求之不得,太激动了,扫码时手都在抖。

小良后来去了那个节目,做了一回热心观众,发挥得很正常,也没有摔倒。祖国各地的观众已经忘了这个曾经在电视上“摔了个狗啃屎”的女孩。

乔哲会在节目插播广告时给小良发语音。或者下了节目的深夜,在夜市或夜店里酒稍微喝多一点的时候,和小良聊天,他说,做主持人其实很辛苦,人前风光,人后凄凉。

他喜欢和小良这种女孩子聊天,她们总是非常单纯、温柔。

“凄凉?为什幺凄凉?”小良说。

“你看,这幺晚下节目,也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人给我煮个面条什幺的。”乔哲灌下第三瓶啤酒,说着稔熟的谎话。

“哦。”小良说。她多想说,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小良,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其实你不了解我,你可能觉得明星是很复杂的,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我有时候很寂寞很孤独,你看我的绯闻也挺少的。”适当的时机,乔哲会把这段话复制粘贴,改个名字,说给新的女孩听,她们往往非常感动。

“我……我愿意,可是……”小良不知为什幺忽然迟疑了,也许是这个好事来得太快了,也许是平凡的自己得此殊荣太不可置信了,也许是……仅凭直觉,再傻的女孩也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感情——不要说爱情,哪怕喜欢可能都不是。

4

乔哲确实没有女朋友,因为一旦有了女朋友,他就该上热搜了。所以像小良这样的姑娘,她们是隐身的,被安排在监控都拍不到的地方。乔哲让小良出入他的住所要注意戴上墨镜和口罩,而且要戴棒球帽。

进到房间里以后,他会说很多甜言蜜语,因为小良确实很可爱,她就像只小动物,小海獭、小鸭嘴兽或者小兔狲那样的,她有点儿特别,他也不忍心伤到她。

这样的爱像在刀锋上走路。小良渐渐觉得,自己好像什幺都不是,什幺都不曾拥有。有一天,小良跟团队去农村拍外景,那是一个水坝上的村庄,风景特别好,有那种层次分明的梯田,还有那种低低的白得像巨型脂肪一样的云,一块一块,分野明确。而且那天阳光很足,太阳炽烈到四周都好像静止了,像真空一样。同伴们走在前面,很快走远了,小良独自在公路上走,她好像就那样凭白无故地迷路了!

身后有一辆车飞速地经过,又是一辆,又是一辆。一瞬间,小良忽然觉得自己不如一死了之。

如果死了,就不用再回家了,不用再当隐身人了。小良忽然觉得如释重负,真的,她好像从来没有那幺轻松过。难道爱是枷锁吗?如果爱是枷锁,那人们就都是囚徒了,谁不曾爱过呢?谁不曾渴望爱呢?但是囚徒也分许多种,有些囚徒很快乐,小良这样的囚徒不快乐。

那天晚上她没有去乔哲那里,她知道,乔哲也不会找她。但是为了防止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许只是她心间尚未熄灭的那一点点希望,她怕乔哲找她,于是没有回家,住到了旅馆。

小良的电话响了。电话的铃声是帕赫贝尔的《卡农》,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了,是王洋。

“你还得帮我一下,衣服又掉到你阳台了,这次是真的,我现在正盯着呢,你帮我捡一下好不好?”王洋说。

“我不在家啊。”小良说。

“大半夜的,你在哪里啊?你不会一个人待着吧?这太危险了。”王洋说。

王洋好像与她有心电感应,小良住的旅馆在郊区,打电话的此刻,她看到门纽被旋动了一下,又是一下……

“你快来接我吧……”小良抵住门,快要哭出来了。

王洋赶来接小良回公寓。王洋没有车,他搭一辆网约车,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司机师傅放着一首老歌,陈奕迅的《人来人往》:闭起双眼你最挂念谁,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

5

小良和乔哲的故事,或者说,那一段关系,就像没有预兆的风或者散得很快的云,就那样结束了。乔哲还是做着他的大明星,他还会认识到很多喜欢他的女孩,挑选她们中可爱的那种,做他的隐形女友。他不会有一点点的道德歉意,他甚至忘记了曾经有小良这样一个女孩。

小良觉得自己越来越孤独,有时候她看着天,天的颜色从蔚蓝到灰蓝到暗蓝到深蓝……就这样,发一整天呆。不过每天傍晚,总会有一个人打电话或者发微信给她,“去吃饭不?”

王洋会拽上小良去吃晚饭,去食堂或者去排档,有时候他也会来给小良做饭。小良知道王洋在搭救她,因为如果没有他逼她吃晚饭,她可能一天都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

王洋痛心地看着小良。“你吃啊!”他像个老父亲似的说。

她则像一只认生的小鸟,呆呆地缩在椅子里,听到对方喊自己,就啄一粒米。

有一天,王洋没有打电话或者发微信给小良。

又一天,也没有。

再一天,还是没有。

小良三天没吃没喝了,她走出办公室,走到外面的暴晒的太阳里。太阳那幺热,可是小良的双手双脚却是冰冷的,就像那种冷冻在冰箱里很久的肉类。

她眯着眼睛,室外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空气如此燠热、浑浊。

她忽然看到王洋向她走来。

他背着一个背包客那样的大包,胡子拉碴的,看起来似乎好几天没洗漱过。他走到小良身边,目光很严肃、很坚定,然后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绸缎包,这个小包是由一块正方形的绸缎,用古人的那种方式包起来的,他把这个小包放在小良手心里。

“这是一个平安符。”王洋说,“我去山里帮你求来的。”

绸缎包,是红色的,绣着黄色和绿色的图案,牡丹啊,喜鹊啊,蝙蝠啊,很美丽。里面的符,小良看不懂,是毛笔写在一张黄纸上的。

但是这个小包却是热的,甚至是烫的。小良的手握着这个小包,她的心神逐渐地收拢了,归位了。

小良对王洋说:“谢谢你。”

6

多年以后,小良如同任何一位俗世中的女子,过上了平静美满的日子。那时候,她也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女人一样,长出了第一根白发,早起发现膝盖或后背有一点点痛。

有一天,她在一本旧书中发现了那张符,她想起她生命中遇见的那个人。那是一个朋友,一个好人,虽然相识的日子并不多,但是他为了她奔波三天,去求一个符,一个特别好的符。

他也许喜欢着她,但是那种喜欢,不足为外人道,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又何尝不是当年的小良呢?

他有没有崩溃不能自已的时候,他有没有哭过或者也幻觉自己死过一次的时候,他是如何自渡的,小良不知道。

小良只希望他如今一切都好,就像初识那天,他是个带着快乐、幽默和勇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