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

我兄他弟。我叫阿宪,他叫阿坚。

从小,我瘦他胖,我高他略矮,我强势他温驯,我高声他低音。我们都爱打乒乓球,我重输赢,他无所谓胜负。我文科脑子,他理科料。他的象棋水平,从一入小学我就无法与其抗衡。他气我的一句话是:“你每个棋子后面要走的三步棋,我全晓得。”

父亲在特殊年代一度被定性为“敌特”。那时我和弟弟都在读小学,家附近有条东安路。这条路虽然现在宽阔,50多年前却很僻静,是条沥青小路。靠近肇嘉浜路一头,是上海第一医学院。那时的医学院,半乡下状态,恬淡安静。学院里有茂盛的树,不平坦的水泥地和绿色的草坪,往来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小时养蚕,我带着弟弟到学院角角落落寻桑叶、采桑叶,被看护绿化的人追逐喝骂,产生一种紧张、勇敢加逃脱后的欢乐。

我们家在肇嘉浜路上,向南直面东安路。一眼望去,能看到医学院进出的人流,时稀时稠。我们望医学院的位置,是路的一个弯头,弯头后面延伸出去的路,看不到了。有段时间,母亲给我和弟弟一个任务:每天傍晚在肇嘉浜路口,盯住东安路医学院方向,用眼光为父亲到家前“最后一里路”保驾护航。正常情况下,傍晚五点半下班,父亲结束一天的监督劳动,换衣,骑辆旧自行车,半个小时后出现在医学院路弯头。父亲高大稳重,端正地骑在车架子上,戴四方眼镜,上身蓝色中山装,下面黑色长裤,裤脚管用两只晾晒衣服的木夹子夹住,两脚交替往前蹬,风吹裤脚管,会胖胖的鼓起来。待父亲进入安全地域,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对我说:“阿宪,他来了。”弟弟叫父亲为“他”,叫我“阿宪”。我们撤退,保驾护航任务结束,在父亲抵达前,回家报平安与母亲。

有时,我们等不到父亲。天黑了,东安路医学院的路弯头那里,也未出现父亲的身影。肇嘉浜路家门外,有个半人高、已废弃的消防栓座,暗铜色,两边伸出圆管子,瘦的我、胖的弟弟,一人坐一边圆管上,肩并肩,屁股坐得生疼,望着天色暗下来的东安路,昏黄的几盏路灯照着路面。逢此时我就想:父亲会不会真的不回来了?我将这个可怕的念头对弟弟讲了,在暗色里,他听了有时担心得低声啜泣。

我们后来的记忆不在一个频道。对东安路,对一起坐在消防栓座上等待当年落难的父亲,他一概“忘记了”。至于对“啜泣”的深刻记忆,他说了另一件事:小时候,在一次和父亲的乒乓比赛中,我输得很惨,哭得很凶,这激起他对父亲的气愤,想,做父亲的为什幺不能让自己儿子一个球?人家孔融还让梨呢。但这话,从小寡言的他没说出口。

在我们兄弟间历史上,有两件事,我曾对他意见颇大。一件是他谈恋爱。那年我刚结婚,他失恋。我看住筒子楼对面人家的小妹人好,面善、文静,还是上海工人桥牌队选手。年龄相当,兴趣应该也搭,一个象棋打遍天下少敌手,一个是高级桥牌手。弟弟起先很不愿,感觉未从前段故事里走出来,后勉强说试试。一试有戏。那小妹以后过来,见我就叫“阿哥”,笑得灿烂。问“事体哪能了”,回答是很快乐的“行的”。问弟弟时,他很闷一句:“可以吧。”可是到后来,弟弟给我闷头一棍:他好马去吃回头草。失恋的前一位含着泪眼来寻他,他一溜烟屁颠颠回去了。小妹在我面前一遍遍抹着红红的眼眶,说他为什幺一夜间和她关系崩塌,却又一遍遍对我说:“不要讲他。他人太好,一定有难处。”她越这样讲,我越是恨弟弟到咬牙。

再一件是考大学。恢复高考后,我考入大学,转身撺掇他也去考。弟弟小学、中学和后来读工厂技校,数理化获得第一,对他是稀松平常的事,考大学应该是手到擒来。但他在一个好工厂,有份好工作,安于现状。小时候他什幺都听我的,指东不打西,这次却誓死不从,最后跟我急:“我们技校毕业的几个结拜兄弟,说好在电视机厂生死与共。”当年电视机厂可是黄金企业。几年后他才告诉我,他那几个技校考试时都仰仗他“标准答案”的结拜兄弟,大多弃他而去,读大学是一路,升官是一路,出国、下海也有几路。我吼他:“活该啊!”我气死了,为他人生路上的不争和退却。

年轻的时光,倏忽过了。激情燃烧的日子,烧过一阵也没了。亲情,因时间的长久,则隐入不言不语的淡漠中。各自有自己的故事,各家有自己的关注。尤其是我弟弟,很内向的性格,口拙的表达,我们之间互相的守望,便显得遥远,不只是两地居住空间距离上的远,也包括心的留意牵挂。直到一个炽烈的夏日,我正整装为几日后出国准备,弟媳来电话:“阿坚病了,很不舒服。我真害怕。”带哭腔的表达让我心惊。

我速速赶去,他竟在家烧煮晚餐,忙进忙出,胖硕的身子,肥大的肚腩,粗胖的手指。对我的到来,他有点吃惊,并给我端上切好的冰镇西瓜。他操心家里的人和事,女儿工作半夜回家,他日日去车站等;晚上还去遛一条狗。我看到他对生活和家庭的眷顾热爱——很多年了,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强烈感受。但他的病症骇人。他在我面前气喘喘地坐下,我去搭他的脉,忽停忽奔,忽快忽慢,一堆“乱码”。弟媳说前些天他出去遛狗,差点回不来,突然胸痛,全身盗汗,身上单衣可以拧出水。几次夜里出现一样的状况,有“要憋死”的感觉。我又揪心又戳火:“你现在煮什幺饭菜?”弟媳说:“煮饭事小,明天他一定要去上班。退休了,还要走路、乘车去郊区工厂。好像厂里离开他不能活。所以搬阿哥你来做救兵。”

接下来,在我们的逼迫下,弟弟去了医院。医生当场将其“扣押”:不即刻治疗,随时可能大面积心肌梗死。他做手术前检查,看我的神态,像做错事的孩子。60多岁的人,还露出小时候有些顽皮的憨笑,并有当年嘲弄我象棋水平和他有差距的意味。他叫我放心去国外。有医生,一切会安好。

弟弟手术时我在国外,一个很黑的夜,上海是白天。我不停祈祷,焦急等待,因为有风险存在。我相信医生,但我内疚,兄弟如手足,兄弟有难,应在他身边守护,但我在几番犹豫后,也在弟弟一次次“太平无事”的保证后,踏上半年前就预定的旅程。再遥想:我在近40岁那年,因累积的疲惫,生了病,住医院。最难熬的日子,他来了,守了我两个通宵。尽管那两晚,我没说话——他不让我说话,他自己也没说几句。

深夜,我在遥远的国外终于等到弟弟手术完毕的心安消息,那边的弟媳还说:“阿坚一定要和你说句话。”他说了,听来很轻、很淡、很缥缈的一句:“阿宪,没事了。”

我的泪,瞬间流下来。

我兄他弟啊。

摘编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