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虽然与婆婆家只隔着步行五分钟的距离，但自从知道婆婆把退休金都交给哥嫂还房贷之后，阿慧有半年都没有怎幺跟婆婆来往。

事情是何时发生了转折？可能是因为阿慧娘家的菇房里又长出了新的一批鸡腿菇和平菇吧。这天阿慧带着孩子回娘家，过了一个十分愉悦的周末。星期天下午临别前，妈妈拿出大剪刀说：“去菇房多剪点菇带着，给你婆婆也带一包。”

阿慧没好气地说：你惦记着她干啥？

妈妈倒没有恼怒，只是微笑着说：“要惦记着别人的恩。当年你坐月子，你婆婆一宿一宿地抱着娃哄，后来还帮你带娃。你也有儿子，将心比心，你会懂得怎幺做更合适。”

不知为什幺，这番话就像冰山下的地暖，酥酥地融化了阿慧心里的坚冰。她去瞧了一眼娘家的大砂锅，发现里面还有半只鸡，于是又拿了一个老陶罐子来，把剩下的鸡汤和鸡肉打了包。

这一天，阿慧的婆婆见到半年未见的儿媳妇，喜出望外。她立刻去下了鸡汤菌菇面条，要求已经吃过晚饭的小孙子和她一起，再吃上小半碗。她啧啧有声地喝着鸡汤，品评着阿慧父母既能建房上梁，又能养鸡种菜的能干，叹息自己年纪和他们差不多，身体却要差很多。阿慧婆婆由衷地说：“还是劳作养人啊！”据说为了阿慧送去的鸡汤与菌菇，生日已经过了半个月的婆婆，又在家里办了一次长寿面生日会。她把老姐妹们都请到家里来吃面，老太太们都像过节一样地高兴。当嫂子把老太太们的聚会照片发给阿慧看时，不知为什幺，阿慧心里涌上了一点点惭愧和内疚。

早秋，为给儿子找作文题材，阿慧又一次带着孩子回到了郊县的娘家，赶上帮娘家人起花生。不到十岁的孩子欢呼雀跃，换上小胶靴，与姥姥、姥爷一起在花生地里挖沟，将一骨碌、一骨碌的花生刨到地面上来。孩子说：“我要给奶奶带花生。让她看看花生长在泥里的样子。”这一带，可就是满满的一大篮子。后来，嫂子对阿慧说：“你知道吗？为了洗去这些花生壳上的泥土，老太太可费了老劲了，每一捧花生都洗了七八次，洗去了家里一浴缸的水。你看她煮好了花生，也非要把你们家孩子接来吃，才算心安。”

嫂子又爆料，“带花生这件事，在我们家可是一个了不得的轰动事件。咱婆婆逢人就说，别人家的媳妇都是从婆家往娘家倒腾东西，就我们老二家媳妇，那是从娘家往婆家倒腾东西。”嫂子笑了，别有深意地说，“老三每次来看望老妈，都带着燕窝糖水、鲍鱼海参，甚至买了两万多元一张的养生床垫送上门。我都没见老太太像吃到你们家一捧花生那幺开心。那些我们都不会料理的鲍鱼海参，都还在橱柜里搁着呢。老太太一辈子质朴惯了，就巴望着儿女的孝顺，也能质朴些呢。”嫂子最后补充了一句，“说老实话，咱婆婆做的八角煮花生，还真是一绝。刚刚从泥土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花生，煮好了之后，壳中含着一包鲜甜的卤水，我也喜欢吃呢。”

说得阿慧都不好意思起来，她从嫂子的话中听到了老太太对亲情的呼唤。这种呼唤，既是深沉的又是微弱的，稍不留心，你可能就忽视了。

后来，阿慧就经常从娘家带一些不打化肥农药的蔬菜和杂粮，回城给婆婆尝鲜。她带过韭菜、小菠菜、红萝卜，带过没牙的老太太也可以吃的仔芋，还带过老妈亲手种的葵花籽盘子。沉甸甸的葵花籽盘子成熟后，最大的一个上面恐怕有两斤半葵花籽吧。阿慧等婆婆观赏够了，拿出了一个剔葵花籽的工具，与婆婆一同动手，将葵花籽儿稀里哗啦地剥下来，再拿去炒。这就像祖孙三代的游戏一样，令老太太开怀畅笑。除了地里的产出之外，阿慧还给婆婆带蓝印花布，这是她乡下的弟媳妇自己种的板蓝根染的。阿慧一看就爱上了，这种窄幅的老蓝布散发着隐隐药香，她赶紧买了一匹布，想着婆婆年纪大了，睡在板蓝根染的蓝花布床单上，用上板蓝根染的枕套，可以减少感冒。

她也曾带着一把花去看望婆婆。那是一种颜色会在一生中三次变化的洋花桔梗，她在花卉批发市场买的，一把花才30块钱，家里的花瓶都插不下，于是，她立刻把剩下的一半花包起，去了婆婆家。老太太惊讶极了，她除了住院生病，在平常日子里还从未收到过花。她一边修剪花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感叹说：“这花可真像小姑娘一样好看！你看，花蕾都是淡绿色的，这花刚开时，它就变成粉白的了，等花瓣完全绽开，就变成粉红色。哎呦，等它稍微长老一些，又变成了玫红色。这几日，我可要看它变颜色的戏法了。”

要说阿慧给婆婆带去的“最佳礼物”，莫过于“双减”之后，有了很多空闲时间的独生子了。小男孩八九岁，已经到了懂事的时节，他教会奶奶怎样用智能手机，怎样按一下微信上的一个话筒标志，把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变成一行行的文字。孩子又教奶奶如何按一下微信上的翻译标志，这样，奶奶说中文，屏幕上出现的就是英文，就算遇到外国人，也可以笔谈了！孩子还鼓励奶奶出门走走，他说：“要看得到大自然的变化呀，奶奶。”

没多久，阿慧加班回家，就在自己家的门把手上，发现了一个系着的小布袋，打开布袋，里面是几小枝漂亮的红叶。她这才想起来哥嫂在微信上告知她的事情。嫂子说老太太非要去秋游栖霞看红叶，我们只好带着她转了三趟地铁，去了栖霞山。她已经快80岁了，动作迟缓，我们都怕她被地铁入口的闸门给夹到，所以每到一个地铁站，都要特意找志愿者开启绿色通道，把老太太弄进地铁站台。嫂子微笑着说，不过老太太看到了红叶，就像小女生一样开心呢。这份欢喜，我已经十年没在她脸上看到。

那几枝红叶，阿慧用来装饰自己家的书桌。她微笑着记起老公说过的话：“以什幺样的方式孝顺老人，看个人的本事。也许，趁手的关怀才是不露痕迹的关怀，你在不经意间就想到了，就顺手去做了，这份关怀，才会那幺质朴动人。”

编辑/张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