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源

“面包和水”,小时候我曾看到一部动画片,里面的囚犯都穿着黑白条的狱服,身上拴着铁链子在做苦工,我跑去问爸爸犯人们吃什幺,这是他给我的回答。好多年了,我都以为犯人就配吃干巴巴的冷面包配白开水,谁让他们是社会的渣滓呢?他们一定都穿着巨大的外套,从来不刮胡子,一口大黄牙上还有闪闪发光的金属片,随时准备拿出巨大的棒棒糖来诱拐小孩儿。坏蛋脸上都像贴了标签一样,只要你靠近这样的怪物,立刻就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危险气息。

随着年龄渐长,我对犯人的印象有所改观,但也只是以为他们不穿大外套,而是紧身衣加刺青的装扮。主流媒体不会试图增进人们对囚犯的理解,诸如《全美通缉令》和《警察》这样的纪实节目只能让我坚信囚犯即人渣的看法是正确的,囚犯能吃上“面包和水”已经不错了。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多年后我自己也吃上了“牢饭”。令我深感讽刺的是,自我从家里搬出去独居后,饮食就再也没有规律过,直到住进监狱,才吃上了营养均衡的饭食。我们每天都能吃到盒装牛奶、动物蛋白、蔬菜和水果,遗憾的是食物总是供不应求。囚服也不是我当初想象的只有两种颜色的连体衣,而是上下装两件套。我们有两套衣服,每周换两次。衣服经年累月很容易磨损。一条品相较好的裤子能在那些注意仪表的犯人处换来不少小玩意儿。

但是给我冲击最大的还是那些狱友们。起初,我对坏蛋的印象都能往他们身上套。我觉得自己能公平地审视他们,因为至少在我眼里,我不是个坏蛋。他们确实身上有刺青,有些人还是帮派成员,光看外表都能令人不寒而栗。起初,我独来独往,一有时间就躺在床上,让自己沉浸在文学世界里,除非迫不得已,才会勉强跟别人稍作互动。但是最终当我服刑期满要离开监狱时,却觉得这里既舒服又无聊,我的狱室就是我的家,是我社交娱乐的地方,监狱生活虽然占据我整个人生的时间很短,但我在这里交了一些朋友,他们颠覆了我有关囚犯的概念。

我认识的第一个囚犯叫迈克,我俩做了四个月的同室狱友。迈克42岁,从头到脚都有文身,确切地说从脖子到脚踝,文身无所不在。自制的监狱墨水很快开始褪色,他身上的图案也变得模糊起来,远远看他的肤色呈现发灰的鸟粪色。他头发稀疏,白色的山羊胡子留得很长。他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都很明显,虽然活动受限,但他抓紧一切时间锻炼身体。我遇见他时,他已经住了18个月的监狱。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第一次握手时的场景。分配牢房时,扬声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呼喊我的名字——“奥康纳,6号牢房”,我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了门响动的声音,迈克一脸警觉地站着门边上审视着我,我们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完成了一个很正式的握手动作。这个握手里面传达了很多内容,有尊敬、有警告、有依靠痛感传达的“我在看着你呢”。多年后,我交往了一个日本女朋友,她的父亲也给了我一个相似的握手,与跟迈克的首次握手相同,我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还在迈克的母亲怀着他时,他的父亲就被当场捉奸,母亲愤怒地带着迈克的哥哥和姐姐一起离开了家,她并不知道自己想把车开往哪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加速行驶。不幸发生了——车侧翻了。迈克的哥哥和姐姐当场毙命,母亲则被送往医院,在那里度过余生。她失去了大部分的脑部功能,只能依靠机器维持生命。迈克降生时,没有像别的婴儿那样得到大家的祝福。他被父亲独自抚养长大,那个男人一生都没能从这场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迈克说自己就是父亲的影子,他们爷俩总是去医院看母亲,虽然她根本认不出他们是谁。迈克的故事离我的生活太过遥远,但是他说这些话时,我竟然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孩子挣扎在破碎家庭里的痛苦。

当我遇见迈克时,他正因为吸食了价值20美金的海洛因被判刑38个月,因为之前犯的罪太多,导致他之后只要有新的罪行就会招致更为严厉的刑罚。18岁时,他因为毒瘾发作,抢劫了几家音像店。他戴着头巾、拿着一把枪的形象被报纸描述为“音像店大盗”。虽然没有人受伤,但是三个月的逍遥法外为迈克换来了14年的刑期。才出狱没多久,他又回来蹲了几年牢房,起因是他在广场上吃午餐的时候发现附近银行柜台上有包现金,工作人员装箱时遗忘在了那里。迈克冲进去拎了袋子就跑,他的逃逸工具是辆自行车。这场冲动犯罪以他没跑出去多远被抓而告终。迈克第三次被判刑是因为持有海洛因。我们所在的加州通过了所谓三振出局的法令,即如果某人已有两次被定罪,那幺在其第三次又被定罪的情况下,无论这个罪多幺轻微,也会被施以重刑。对于迈克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赶上了“好”时代,38个月的刑罚对于要被三振出局的人来说实在太短了。法官给他判刑时并没考虑让他出局,原因就是他被捕时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

我想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朋友有过这样的了解,我们俩每天在25平方米大小的空间里朝夕相对22个小时,想要不了解对方也难。我们嘲笑对方放的屁,我们一起做即食面和炸豆泥,一起评论周播的肥皂剧。了解迈克越多,就越觉得我过去的生活有多幸运,虽然成长背景天差地别,但我和迈克都是瘾君子。迈克说毒品让他暂时忘记了生活里的所有不幸,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没有贫穷,没有烦恼,没有恐惧,他放任自己在片刻的天堂里沉醉,不惜为此走向永恒的地狱。我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里,生来就拥有迈克渴望的一切,那幺我又是怎样染上毒瘾的呢?

也许是因为朋友义气,在朋友的刺激下吸食了第一口毒品,也许是因为生活太空虚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何时开始第一次的尝试,只知道染上毒瘾后,再也没有理性的东西能够左右自己的行为。一次我毒瘾发作,甚至记不清自己吸食毒品的过程,只记得给朋友打电话说我在兽医的办公室里,结果下一段清醒的记忆就是自己在牢房中醒来。我竟然参加抢劫了?我怎幺不知道?

不管在哪里住监狱,迈克都带着小山似的法院卷宗,受狱卒限制,他可以进行的体能锻炼方式不多,但是这些卷宗没有狱卒会给他扔了,他就可以用它们来做负重练习,锻炼自己的肱二头肌。他笑称自己“背负”的罪行越多,就能变得越强大。我不明白,他为什幺如此热爱锻炼身体?他说他想出狱以后能干些体力活,多挣点钱,为父亲、为自己残破的家庭做些什幺。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那清晨染上红光的地平线都在向他招手,他的表情感染了我,让我也开始渴望监狱外的生活。只是我忍不住会想,迈克何时能等到他所期盼的那一天呢?

那些厚厚的卷宗,记录着迈克过去的罪行,是他此生甩不开的负累。我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我可以把自己的车钥匙借给他,我会在出差时让他帮忙看家。虽然他已经成为值得信赖的人,可是不堪回首的过去已经给他贴上标签,让他很难再朝人群中迈近一步。

同样是犯罪,我比迈克幸运得多,我们家有钱有人脉,我的人生只要我肯掀篇,就可以重新开始。在我第一次被捕后,我接受了地方检察官提出的条件,同意六个月监禁外加接受吸毒入院治疗一年,如果缓刑期间违反了相关条款,最高要被判以十年监禁。那时我觉得住监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接受治疗。我逃跑了,像迈克一样,一门心思只想追求毒品带来的快感,至于后果谁会在意呢?住上十年监狱又怎样,我敢说我当时与迈克抢钱时的想法一样。最终我被捕了,而审理我案件的法官并不像之前的地方检察官那样对此类案件富有经验。

但是等待我的并不是漫长的刑期,我的家人动用了更多社会资源,他们为我聘请了专家,说服法官再次审查了我的案件。最后法官对我宽大处理,判刑一年并接受一项特殊的治疗。同样是犯罪,我的犯罪成本就比迈克低得多,一切只因我是有钱人。我相信如果迈克能够得到跟我相同的司法援助,他在监狱里的日子会短很多,他也更容易开始拥有崭新的生活。他需要的是戒除药物滥用的治疗,可是他唯一能接受到的治疗就是被关押。

囚犯都是反社会的人、都是冷酷绝情的人吗?事实远非如此。很多人走进监狱只是因为生长的环境过于穷困,他们有精神疾病或者不慎染上了毒瘾。我和迈克都是苦苦跟毒瘾做斗争的可怜人。每次谈到毒品,迈克都会告诫我,不要沉溺其中,否则会毁了我的前程。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是那个别人眼里的人渣,也不是那个法庭上面对14年徒刑还能笑出来的疯子,而是一个邻家贴心的老大哥。

与迈克一别已有十载,但我仍然会想起他,是他去除了我有关犯人的偏见。他的遭遇让我明白了法律手段并不能根本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为这一段经历,丰富了我的人生,我再也不需要借助毒品来消除生活空虚的感受,为狱友谋取权利的想法推动我不断向前。我回到学校完成了学士学位,现在正在申请一项与辩论有关的博士生项目。激励我做个好人的正是我眼里曾经的坏蛋,我曾竭尽全力试图逃离的地方正是我现在想要回去的地方。我亲爱的狱友们,是你们完善了我的人生观,哪怕生活已经千疮百孔,也永远不能放弃对幸福的渴望和追求。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我,要为你们真实的天堂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