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律

“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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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处海拔4200米的波托西合作社煤矿探秘,是一个每天出团很多的高危冒险之旅。此类彻底自担风险的行程,估计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不会允许运营。然而,和玻利维亚这个充满奇妙原始巫术的国家一样,波托西(Potosi)的险峰总在以各种方式诱惑着扛过了高原反应的游客,去寻觅想象中的无限风光。

西班牙殖民时期留下的波托西石头古城中,每一家有着深宅大院的酒店,都在播放着2005年的一部纪录片《魔鬼的银矿》:通过两个童工兄弟的生活,来揭示滋养了这座全球海拔最高城市的“吃人之山”——里科山(CerroRico),以及它在四五百年间牺牲了近800万人的残酷开采史。旅游指南上反复强调,“千万不要低估这个行程的危险性,旁观他人之痛也可能给你自己带来心理和身体的双重伤害。低矮陡峭的隧道,烂泥弥漫于脚下,时冷时热的逼仄环境,甚至需要爬行并暴露于包括石英粉尘、砷气、乙炔蒸汽、石棉在内的有毒化学气体之中”……无论在城市中心的“11月10日广场”,还是爬到圣方济修道院红瓦绵延的漂亮顶部,这座近在咫尺又孤零零的里科山,似乎一直在召唤着你走近它。

诱惑之魅还在于历史。早在17世纪上半叶,波托西就因里科山丰富的银矿蕴藏和疯狂开采,而人口突增至16万,一跃成为南美最大的城市,城建规模甚至超过同时期的巴黎和伦敦。资源的耗竭,使城市不可遏制地衰败下去,却因完整地保留了殖民建筑风貌、水坝、沟渠、矿坑和拣炼厂区,而早在1987年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入“世界遗产名录”。相较于德国的鲁尔区和美国的西弗吉尼亚、威尔士等列入“世遗”的旧工业遗迹,波托西矿坑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活着的、每天依然在以原始而危险的技术进行开采的“旅游景点”。

显而易见,有着严重高原反应、幽闭恐惧症、哮喘和呼吸困难的游客都不宜参加这样的行程,但城中的旅行社并不会过问,只会抛来一张类似合同的表格给你填写,上面清晰标注着“风险自担”。这些从未列明的风险,应该包括爆破、落石、往来推车和硅肺病隐患吧。签下“不负责”的生死状后,中巴车就带着好奇欲胜过怕死心的外国人,跟着会说英语的矿工,走进属于山神又或者魔鬼堤欧(TataKajChu)的地盘。

先是矿工市场。既然要大方地旁观他人之痛,总得给无所谓被你观看的矿工们准备点礼物吧。备选品包括古柯叶、大瓶装芬达、香烟、96度的饮用酒精,以及雷管。是的,这里的市场上能轻易买到雷管和点火装置,而绝大部分矿工合作经营的模式以及属于矿工集体所有的产权,让他们必须自己购买锄头、电钻、推车等劳动工具,还包括加快挖掘进度的雷管。或许由于不相信能在井下抽烟喝酒和爆破,绝大多数游客只购买了芬达加古柯叶的“礼品套餐”。

接着是绝对能让人染上尘肺病的拣炼厂。高速运转的搅拌机、铣床,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粉尘,将工人迅速淹没于触手可及却模糊难辨的眼前。他们工作时凝重的表情,以及休息时嘻嘻哈哈的说笑,分明将我带入赵亮着名纪录片《悲兮魔兽》中的内蒙古煤矿场景。不过,也如同赵亮所说,矿工绝非铁青着脸不苟言笑的群体,相反他们是最幽默、最爱开玩笑的一群人。玻利维亚的矿工们大多是进城务工的村民,矿井的合作社经营性质让他们可以灵活地在农闲时暂放活计而成为“农业矿工”,同时依然拥有着自家田地。他们总爱说着黄色笑话,相互间起一些不雅的绰号。我们的矿工向导说自己的绰号是 “英雄埃切维里”——一位前玻利维亚足球巨星,我可不大相信他有这幺“正面的”绰号,因为工友中只有他懂英文,有大把的机会调侃挖苦那些蓬头垢面的同事们,再听听他对游客们的“关怀”之语:“如果你感到呼吸困难且几乎停滞,一定要赶快示意,我一定竭尽全力用嘴给你输氧,不过,只针对女孩们哦。”

殖民时期,山里的丰富银矿,通过羊驼和轨道,运往太平洋,再经由巴拿马转到宗主国西班牙的王室和贵族手里。而今,即便白银依然蕴藏于更高更深的山体里,但主要矿产已变为铅锌。

行程最高亮和最危险的部分,就是钻进这些终日忙碌开采的铅锌矿坑里。刚一进去,钻头就开始为埋雷管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加上在海拔4200米的高处极快的钻入速度,同行的两个英国姑娘几乎瞬间休克,立即放弃行程,逃了出来。我挨过了呼吸急促的一分钟,跟上了向导的步伐。在2011年以前,这些埋雷管爆破的场景常常作为旅游体验的一部分,演示给游客看;由于演示过于频繁,造成山体移动,埋下安全隐患,随即被叫停。我们赶上的雷管深埋,是实打实的挖掘需要,而且只能在离开洞口后用耳朵“体验”。从宽阔的洞口爬入逼仄的井下,一路上碰到的矿工倒是丝毫不介意被旁观和拍照,大方回答问题之余,偶有一些小抱怨:“怎幺又是古柯叶和芬达,就不能带点烈酒和烟下来吗?”而相较于偶尔喘不过气才摘下口罩的游客,矿工们多数时候根本不戴口罩,“那样呼吸太不舒服了”,尽管他们都知道在四五层之下的环境中,不戴口罩干上10到15年,几乎都会死于硅肺病。

由于担心矿工老婆下井会让大地母亲Pachamama心生嫉妒,从而与矿神堤欧联手报复,非游客的女性是不许入井的。因此大量的当地女人就住在紧挨矿井的洞口,搜罗着出井后可能洒落的矿石,小孩儿和野狗则在旁边追逐打闹。没了女人的干扰,工人们下井时会先拜祭矿神堤欧,劳作许久后,又在井下开阔的地方继续求堤欧的保护——毕竟地狱似乎离他们的工作之地不远了。每到周五晚上,献祭仪式会在最宽阔的井下举办,堤欧塑像前洒下96度的烈酒,嘴边点上香烟,古柯叶放在神灵随手可及之处。

工友们并不带手机和手表下井,判断时间全靠嘴里的古柯叶,咀嚼到没滋味了,也就差不多过去了4小时,该出来透气并换叶子了。我向一位年轻矿工打探家庭和收入情况,作为孤儿的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而这份工作只是临时工,一天进出三趟,拉出3吨矿石,一周工作5天,能赚400玻利维亚诺(与人民币汇率基本相等)。在这个低收入、低物价的拉美最穷国度,这样的收入已经高过波托西城里的大多数行业了。正式的学徒工,第一年差不多月入3000玻利维亚诺,之后陆续会占有合作社股份并提高分成。这笔相对不赖的收入,诱惑着我们这位平日为旅行社当英文向导的“英雄埃切维里”,选择在淡季时不顾健康地回到矿里。如若遇上事故导致丧失部分工作能力,每个月会补偿15美金;而矿工一旦丧失了50%的肺部,就必须被强制退休;如若不幸死去,他的妻儿将继承所有抚恤金,就像洞口外的这位时而织布、时而拣矿渣的女人一样。

其实,在这个莫拉莱斯当政的左派国家,按照官方说法,自1952年革命以来,一切合作社都属于国营的玻利维亚矿业协会(COMIBOL)。但在严峻经济形势的压力下,事实上绝大部分矿井早就彻底分给合作社独立经营了。根据2009年颁布的新宪法,合作社在矿业中已被认可为与COMIBOL和私人企业有着同等地位的经营实体。莫拉莱斯内阁中的第一任金属与矿业部长,就曾是一位前合作社社长,正是他努力制止了矿井可能的国有化趋势,并坚持抵制了试图让合作社上税、尊重劳工健康权益和高规格环境标准的法案。这些举措和现实,听上去与首位原住民总统莫拉莱斯坚定反美、将所有产业国有化的“新左政策”大相径庭,但合作社的自由性质,似乎也给足了农村贫民赚钱的机会,大量赤贫的原住民愿意离开田地和一无所有的村庄,冒着牺牲健康乃至生命的危险,更不用提污染水资源的客观结果,来到波托西这座衰败了的全球海拔最高城市,为了“最后一桶金”,而将自己投入深不见底的“吃人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