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泽鹏

将于今年年底举行的美国总统选举,不只是牵动了美国人的神经,更吸引了全球人的目光。7月19日,美国共和党在全国代表大会上正式宣布唐纳德·特朗普为总统候选人;7月26日,希拉里·克林顿正式获得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分别获得美国两大政党提名,这意味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美国总统将从特朗普与希拉里二人之中产生。早已经成为舆论关注中心的两个人,自此更是被人放到聚光灯下,用放大镜仔细观瞧。他们生活中的一切富有意味的举动,都已有人进行过较为全面的分析介绍,甚至远在此之前,就有作家将他们的名字放入了小说当中。

对于同一时代的知名政治、经济人物,一代代美国作家从来不会吝惜自己的笔墨,例如沃尔特·惠特曼为悼念林肯总统而创作的着名诗篇《啊,船长!我的船长!》(O Captain! My Captain, 1865),罗伯特·库弗以任副总统时的尼克松为叙述人描写的长篇小说《公众的怒火》(The Public Burning, 1977),以及唐·德里罗以李·H.奥斯瓦尔德刺杀肯尼迪总统这一事件为题材创作的长篇小说《天秤星座》(Libra, 1988)……虽然特朗普和希拉里二人目前还没有成为哪部文学作品中的主要角色,但是他们的名字被作家放入某部小说,似乎也不是什幺新鲜事。然而,迄今为止,在作品中既提及特朗普,也提及希拉里的知名作家,恐怕也绝非多数。美国当代着名作家乔纳森·弗兰岑正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他在长篇小说《强震》(Strong Motion,1992)中至少三次提及了唐纳德·特朗普的名字,在《纠正》(The Corrections,2001)、《自由》(Freedom,2010)这两部长篇小说中则提到了希拉里·克林顿(在《纠正》中是以一种变形的方式提及)。这两位如今的美国总统候选人,是以什幺样的形象出现于弗兰岑的作品中的呢?

唐纳德·特朗普这个名字在《强震》中第一次出现,是在小说主要角色之一路易斯·霍兰的父亲鲍勃的话中:“我曾经相信这个国家能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只想要有得体的工作,不错的住宅,恰当的医疗保健,以及一流的非物质乐趣……结果,这个国家有得体工作的人也和资产阶级一样,有相同的消费贪婪,每个人都梦想着拥有唐纳德·特朗普所拥有的那些奢侈品。”另外两次则是出现在路易斯对鲍勃的回答中:“所以我贪婪,我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也是一个唐纳德·特朗普”;“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劳动者都希望是唐纳德·特朗普,这没有什幺好奇怪的”。鲍勃希望儿子路易斯可以跟自己一样,能够正确看待消费的贪婪,抵制住奢侈品以及豪奢的生活对其的诱惑。因此,在继承了2200万美元遗产的妻子梅勒妮告诉他,儿子曾经向她要钱后,他感到失望,以为路易斯与自己的女儿艾琳一样,与其他人一样,都深陷消费主义的泥淖,对奢侈的物质生活充满向往。实际上,路易斯骨子里仍旧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他之所以向母亲要钱,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自小就能得到一切物质满足的艾琳在母亲继承遗产后,迅速向其“借钱”买了设施完善的公寓、豪车,而他却又一次被母亲忽视,这让他感觉不公平;但另一方面,他这幺做的主要原因是想要帮助自己的老板守住他工作的电台、守住他们的理想。然而,他并没有向父亲解释这些,而是顺着父亲的逻辑去说——他说为让父亲失望而感到抱歉,承认自己“也是一个唐纳德·特朗普”。很明显,路易斯所说的不过是些赌气的话,并非其真实意图的表达。他是在用这些话宣泄自己因不被理解、得不到关心而产生的愤怒,以及因长期以来父母要求其“不食人间烟火”而产生的不满。显然,无论是在父亲鲍勃的口中,还是在儿子路易斯的口中,与唐纳德·特朗普这个名字相关联的都已经不再只是那一个特定的活生生的人,更是一种生活的象征——这个名字代表了肆意放纵、自由直率,住豪宅、开游艇的奢侈生活。《强震》所描绘的那个时代——20世纪80年代末期,正是唐纳德·特朗普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和首任妻子离婚,其房地产事业也正如日中天,各种奢侈品将他生活中的所有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尽管特朗普绝对算不上是白手起家,但是将父亲的企业发扬光大的他,也完全可以被当成实现美国梦的典型。首先,在物质层面上,特朗普年纪轻轻时,就能创造巨大的财富,这无疑能够激发民众追逐事业、财富的热情;尤其是此时的特朗普以一副暴发户的姿态直白地炫耀着财富的力量,更是勾起了普通美国人在物质生活上实现美国梦的愿望。其次,在精神层面上,事业上的成功,赋予了特朗普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他可以直白、爽朗,甚至可以发表一些毫无顾忌、脑洞大开、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而这种气质,实际上不是别的,正是美国人孜孜以求的自由。尽管霍兰父子二人并不认同特朗普那种奢侈的生活方式,认为对这种生活的追求势必会造成对社会的巨大伤害(实际上,这也正是弗兰岑本人的看法),但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当时大多数普通美国民众对其的态度:羡慕,梦想着成为一个与他一样的人。

2011年5月,弗兰岑在为凯尼恩学院毕业生所作的名为《痛苦不会杀死你》的毕业典礼演讲中,也曾经提及唐纳德·特朗普,“这些人的存在让你对自己感到满意,但是这种感觉是由你并不敬重的人提供的,你又能有多满意?你可能会发现你自己深陷沮丧,或者染上酒瘾,或者去竞选总统(没多久就退出),如果你是唐纳德·特朗普的话。”这里所说的竞选总统,指的是特朗普前几次一直没有通过初选的尝试。在这句话里,弗兰岑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语调将屡战屡败的特朗普竞选总统与深陷沮丧、染上酒瘾并置,态度相当明朗。然而,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弗兰岑否定特朗普具有成为美国总统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反感特朗普将总统竞选当成有钱人消磨时间的儿戏这一态度。

如果说弗兰岑对于不差钱的唐纳德·特朗普将竞选总统作为一种奢侈消费的手段持否定态度的话,那幺他对希拉里·克林顿,则表现出了既肯定又否定的矛盾一面。尽管出现在《纠正》中译本中的希拉里这个名字与希拉里·克林顿的中文译名别无二致,但实际上,它们在英文中的拼写方式略有不同。变形后的希拉里这个名字于《纠正》中出现了六次,五次是在小说主要角色之一奇普·兰伯特为自己创作中的剧本《学院紫色》撰写的那份长达一页的故事梗概中:“比尔·昆滕斯……受到爱慕他的漂亮女生莫娜的勾引。然而,他们狂热的艳情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比尔的已经跟他分居的妻子希拉里发现。比尔和希拉里陷入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希拉里用她那套佯装受到压抑的辞令成功地诱惑了莫娜,……证明希拉里买通莫娜让她毁掉他的前程。……希拉里受雇于D学院,取代比尔”。还有一次,出现在这一故事梗概之后,奇普回想自己创作出的124页剧本中涉及“乳房”的众多词条中的一条:“希拉里的乳房,犹如盖世太保的两粒子弹。”尽管《学院紫色》中的希拉里并不是Hillary,而是Hillarie,她的丈夫是D学院纺织工业品专业的教授比尔·昆滕斯,而不是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但毫无疑问“,书中剧”《学院紫色》影射的正是时任总统比尔·克林顿与白宫实习生莫妮卡·莱温斯基之间的性丑闻以及1998年的总统弹劾案。因此,两个希拉里之间大致可以画上一个约等于号。从“针锋相对的较量”可以看出希拉里的强势,从“佯装受到压抑的辞令”又可以看出她善于示人以弱。取代比尔受雇于D学院这一情节,则说明了希拉里在有城府的同时,也有实现抱负的手腕。《纠正》中的希拉里虽然属于变形的“虚构中的虚构”,但其在书中表现出来的形象,至少在部分上是符合普通美国民众对于希拉里·克林顿的认知的。而小说中将莫娜定义为希拉里“她那恶魔般的同性恋情人”,也符合部分美国民众对希拉里·克林顿性取向的揣测——近日,有消息称希拉里·克林顿将在大选前出新自传坦承双性恋身份,以求得同性恋者的支持,无论此消息是真是假,至少说明美国民众对于希拉里·克林顿性取向的揣测一直没有停歇。“艳情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比尔的已经跟他分居的妻子希拉里发现”,夫妻分居之后,希拉里对丈夫的感情生活仍旧了如指掌,这个事实本身就指出了“希拉里买通莫娜让她毁掉他的前途”,以期取代比尔的可能性。对于政客施展阴谋、为攫取利益而不择手段的行为,弗兰岑始终保持着一份作家的警醒,这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二十七座城市》(The Twenty-Seventh City,1988)的主要情节中就可见一斑——新任印度裔女警察局长查谟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暗中发动一系列恐怖袭击。在弗兰岑眼中,身为政客的希拉里·克林顿纵使不是查谟那般的阴谋家,恐怕也相去不远——书中角色奇普在其创作的剧本中将希拉里的乳房比作“盖世太保的两粒子弹”,正是作家本人对于政客的态度。

然而,在出版于2010年的长篇小说 《自由》中可以看出,时隔九年之后,弗兰岑对待希拉里的态度有所转变,在该书中,希拉里·克林顿的名字出现了一次:“已经将联邦政府的三大机构全部掌控在手的保守主义者为何仍会如此愤怒——对可敬的伊拉克战争怀疑者,对想结婚的同性恋人,对温和的阿尔·戈尔和谨慎的希拉里·克林顿……保守主义者的愤怒对应地引发了左翼人士的愤怒。”从文中可以看出,弗兰岑关于希拉里的描写,主要还是为了表现那个夏天,全国陷入愤怒的那种狂热。当时,愤怒产生的原因稀奇古怪,甚至毫无理由,人们只是需要将愤怒感发泄出来。在这一段话中,弗兰岑将“谨慎的希拉里·克林顿”与“可敬的伊拉克战争怀疑者”“想结婚的同性恋人”“温和的阿尔·戈尔”“濒危物种和它们的保护者”等放到一起作为保守主义者愤怒的对象,说明对于“谨慎的希拉里·克林顿”,弗兰岑是持肯定态度的。

如此一来,从表面上看,弗兰岑更倾向于将自己那神圣的一票投给希拉里,但实际上,他未必会做出这种选择!从弗兰岑的上述描写中也可以看出,无论是面对唐纳德·特朗普这种亿万富豪,抑或是面对希拉里·克林顿这种资深政客,弗兰岑都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考,他从不盲从,但也从不固执己见。这一点正像是他迄今为止出版的五部长篇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虽然这些小说每一部都与财富、政治息息相关,但他笔下的主角们在面对权力、物质消费的诱惑时,却终究能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前文曾经提及的《强震》中的路易斯·霍兰正是这一类人的典型。如果非要在特朗普与希拉里两人中选一个,直率到口无遮拦的特朗普比起城府颇深的希拉里来,获得弗兰岑青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理由很简单,即使希拉里能以美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统的身份入主白宫,身为资深政客的她也不可能给美国带来弗兰岑所期望的“纠正”与“自由”,反倒是有钱任性、不怎幺像政治家的特朗普更有希望实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