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桢

如果没有勃朗特姐妹,那幺哈沃斯(Haworth)无非就是一座普通的英格兰村镇,它位于北约克郡的群山深处,远离城市的繁华,终日与贫瘠的荒原为伴。小镇的命运在1820年2月25日迎来了改变,那一天,七辆满载行李的马车沿着奔宁山脉的石板小路缓缓行进,车里坐着勃朗特一家人。就在不久前,帕特里克·勃朗特刚刚被任命为哈沃斯教堂的永久副牧师,于是他带着妻子玛利亚和六个孩子从桑顿迁居到此。哈沃斯的人们当然不会想到,这六个孩童中最小的三个女儿,将使这座贫穷的小镇成为日后人们文学朝圣的中心,哈沃斯人的后代子孙也将不断念诵着弗吉尼亚·伍尔芙曾说过的那句名言:哈沃斯代表了勃朗特,勃朗特代表了哈沃斯,它们犹如蜗牛与其壳那般相辅相成。

文学旅行者口中的“勃朗特村”,即是今天的哈沃斯镇。起初,我并没有来此一游的计划,因为除了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我对勃朗特三姐妹中最小的那位安妮·勃朗特知之甚少。即便是夏洛蒂和艾米莉,我对她们的了解也未曾超出文学史叙述的范畴。但是,进入勃朗特村的方式实在是太吸引人了,英国数十条复古蒸汽机车线路中,有一条恰恰是从北约克郡的基斯利到哈沃斯的。已经30年没有坐过蒸汽机车的我,既能与自己童年的回忆相见,又能抵达勃朗特姐妹的生活现场,这让我坚定了旅行的决心,希望在哈沃斯的荒原望到她们观瞧过的天空。

从利兹乘车到达小城基斯利,这座火车站特意保留了一部分复古站房,上有雕花装饰的铁艺拱顶,站台周边围着漆了暗红玫瑰色的木头栅栏,站内的消防设备竟然是两个红漆铁桶,从1909 年起,它们就被放置在这个位置上。候车室的砖石建筑历经一个多世纪的岁月洗礼,外表呈现出焦黑的蜜糖色,这是英格兰老建筑的标志性颜色。室内放置着三条厚重的橡木长椅,上面的斑驳印痕无言地向我们袒露出它们对车站的忠诚。我坐在靠窗的长椅上,仔细观瞧着墙上张贴的两个世纪前的宣传海报与铁路图,独自等待列车的到来。

因为是复古旅行线路,实际上一天中到哈沃斯的车次很少。我在候车厅内待得无聊,便推门向站台走去。英格兰北部的夏日冷风势头强劲,我在它的包围中徘徊许久,当身体无法分辨夏冬之时,恍然发现远方有灰色的烟气冒出,随即是一列蒸汽机车徐徐进站。在高速的城市生活中沉溺许久,偶然能有一次重温复古慢车的机会,无疑是激动而幸福的。我注意到火车头的铭牌似乎刻着“19世纪制造”和“苏格兰”的字样,而列车车厢多是木制结构,看似陈旧,实则是为了保持百年前的样貌。每个座位旁边都留有一扇门,乘客上下车,只需拉开自己手边的门便可,仿佛是在搭乘马车,颇为新奇。

1867 年,这条专门为勃朗特迷到哈沃斯朝圣的铁路正式开通,全程5英里,设有5站,哈沃斯是倒数第二站。奇特的是,直到20 世纪初期,来自中产阶级的文学朝圣者们还在排斥这条火车线路。因为勃朗特姐妹们的作品表现出的是步行、骑马或坐马车的“前铁路时代”,朝圣者们坚持采取走路的方式前往哈沃斯,认为唯有这样,才能抵达勃朗特文学的诗意之所在。

当然,今天的朝圣者们已经接受了火车旅行,而哈沃斯车站也成为诸多英剧中频繁出现的外景地。但如果不加说明,你很可能会把车站当成公厕或是小卖部,它实在很小。毕竟,就连哈沃斯自己都是一座很小的镇。

哈沃斯小到什幺程度?你从车站出发,沿着一个巨大的陡坡上行大约1公里,会看到一条石板路两边围满了一到两层的蜂蜜色石头建筑,多是些商铺和酒馆,这就是哈沃斯的主街。事实上,哈沃斯并不绵长的主街两端,几乎构成了这座小镇的全部。你站在小镇的中心,也就是老勃朗特供职的教堂门前,向街道的前后各拍一张照片,便足以将哈沃斯的主要风景收入画中。哈沃斯始终以百年不变的古朴提醒着人们,在伟大的英国文学传统面前,任何一位进入者都应怀有一颗卑微的朝圣之心。

按照西方文学旅行的习惯,我打算先去拜谒勃朗特家族在哈沃斯教堂里的墓地,然后再去参观他们的故居。哈沃斯教堂的规模在英国属于小型,仅有十几排黑橡木的长椅,按照盖斯凯尔夫人为夏洛蒂·勃朗特写的传记中的描述,这里没有圣坛和风琴,显得简陋而寒酸。不过,当教堂经历了重建和多次整修之后,情况显然改观不少,比如主祭坛的左侧安置了一座小型的管风琴,它的右侧则是游人关注的重点——由后人捐资建立的勃朗特礼拜堂。堂内安放了许多关于勃朗特家族的纪念物,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结婚证书、勃朗特一家的埋葬登记证明、老勃朗特使用过的《圣经》等等。堂内靠右的石壁上嵌着一块立有飞檐的白色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勃朗特家族中离世者的姓名、去世时间和年龄。

盖斯威尔夫人曾经记录过石碑上的文字,但当时老勃朗特尚在人间,石碑上的《圣经》条目也与现在的不同,可见早前的石碑已被更换。从碑文末尾对《圣经》的引用,我们可以读出用爱战胜死亡的箴言。可是,除了老勃朗特之外,勃朗特的家人们纷纷在生命的前章匆匆而去,即使爱战胜了死亡,这胜利也是惨淡而悲凉的。艾米莉·勃朗特年仅30岁就死于肺病,最漂亮的安妮·勃朗特连30岁都没有活过,即使是看着亲人一个接一个地在自己怀中睡去,又一个接一个被埋葬的夏洛蒂·勃朗特,去世时也才39岁。我不禁想起艾米莉写过的一首名叫《晚风》的诗,其中有几句写道:

当你的心已经长眠,/在教堂的墓石下面,/我还有时间哀伤,/而你却孤寂凄凉。

这难道不是我此刻的感受吗——在21 世纪的一个下午,站在勃朗特礼拜堂中,我的脚下就是埋葬老勃朗特和他的妻子玛利亚、他的五个孩子(安妮葬于斯卡布罗)的墓穴。我把手轻轻放在绘着暗红花纹的地毯上,试图感受地面下方那些灵魂的气息,但心中那种空灵感早就启示我,自己离他们遥不可及。

走出教堂,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墓地,我仔细看了一些墓碑,发现有些坟茔是婴儿的合葬墓,而孩童的墓碑数量也非常可观。后来查到一些资料,说是在勃朗特姐妹生活的年代,哈沃斯的人均寿命不到26岁,甚至这座小镇有四成人口是活不到6岁的。这样比较,勃朗特姐妹们的早夭就不那幺让人意外了。至于哈沃斯的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恐怕跟这里恶劣的天气和水源的污染有关。还有些人将勃朗特一家人的短寿归结为他们的家离墓地太近,沾染了不良的风水,这肯定就没有根据了。

从遍布青苔的一座座墓碑中穿过,便能看到勃朗特的家。在老勃朗特看来,这是一座好房子,因为它是牧师公所,不需要支付租金。今天,这座乔治亚风格的两层长方形小楼依然保持了当年的外观,楼体由从房后沼泽中采来的石头整齐砌建而成,散发出浑然天成的严肃与宁静。一楼包含四个房间,走廊右侧是老勃朗特先生的书房,书房后是厨房,左侧是他亲自改造扩大的客厅,客厅后有储存间。楼上亦有四间房屋,大小一致,用作卧室或客房。

勃朗特先生的书桌上放着他用过的眼镜和放大镜,墙壁上装饰了英国浪漫主义画家约翰·马丁的《圣经》场景版画,远观上去,仿佛与救赎和牺牲的主题相关,这些画作也是勃朗特三姐妹早期的文学灵感来源。我想,如果没有对宗教的虔诚笃信,老勃郎特恐怕很难独自一人静听滴答钟声响彻悄无声息的房子,每当他望向窗外,便能看到埋葬亲人的教堂与墓地,这真是个严酷的折磨与考验。也许,留在房间里回忆,感受亲人相聚的气息,对他来说便是最实际的安慰了。这间书房留存了父亲与孩子之间的爱,正是在这里,毕业于剑桥大学的老勃朗特给孩子们讲授文学与艺术,还特意买下了一架今天看来造型非常独特的柜式钢琴,用以培养孩子们的音乐细胞。后来,艾米莉和安妮成为这架钢琴的常客,而夏洛蒂更喜欢待在书房对面的大厅里,玩弄女孩子的针线玩具或是娃娃人偶。诸多让人感到温馨的陈设向我们低语:这是个生命短暂却安静快乐的家庭。

我相信,勃朗特家的客厅可以满足勃朗特迷的所有想象,至少也是大部分。客厅内陈列着三套属于勃朗特姐妹时代的古典长袖束腰连衣裙,一套是红底上缀暗黄花纹,一套是深绿色碎花,一套是咖啡色格子。它们并非原物,而是BBC为勃朗特姐妹拍摄的传记片《隐于书后》中使用过的道具。客厅壁纸与窗帘均为夏洛蒂选定的红色。房屋中央是壁炉,正上方有一个镶嵌金边的椭圆形画框,里面是乔治·里切曼德在1850年为夏洛蒂创作的肖像(这件是复制品,真品在伦敦国家画廊)。壁炉两侧的墙壁内嵌有书架,前面是一张方形大桌,上置夏洛蒂使用过的文具和针线玩具。正是在这张桌子上,夏洛蒂和艾米莉分别写下了《简·爱》与《呼啸山庄》,也正是围绕着这张桌子,勃朗特三姐妹和弟弟布兰威尔一起讨论写作。特别是对于三姐妹来说,每天晚上她们都要绕着桌子散步聊天,以此作为睡前的必备功课。当两个妹妹去世后,夏洛蒂只能孤单地绕着桌子独行,满怀伤悲地温习着属于她们姐妹之间的亲密仪式。

客厅右侧还有一把摇椅,安妮喜欢坐在上面静思冥想,摇椅旁边是一张皮革质地的黑色沙发,左侧扶手搭着一条红丝绒的盖毯。看到这张沙发,我恍若被精神世界中某种潜藏的东西击中一般,不由得震颤起来。 1848年12月19日午后,艾米莉·勃朗特在这张沙发上经过一次剧烈而短促的挣扎后,离开了人间。我无法确定这张沙发是否就是承载艾米莉病痛的无言见证者,但艾米莉的确是在这个位置撒手人寰的。

离开客厅,沿着走廊行至一层到二层的楼梯转角处,可以看到墙上悬挂着关于勃朗特三姐妹的唯一一张“合影”画作。这是弟弟布兰威尔在1834创作的勃朗特三姐妹像,画面中间有一道白光,隐约可见布兰威尔自己的轮廓,仿佛契合着人们对他的理解——布兰威尔只是勃朗特姐妹身后的模糊影子。这幅充满意味的画作曾在一楼的厨房碗橱中折叠存放多年,画布上的折痕依然清晰可见。

故居的二层是勃朗特家人及仆人的卧室,其中夏洛蒂逝世的那间屋子被改造为现在的夏洛蒂展示厅。她的人体五官手绘草稿,她的近视眼镜和用过的羽毛笔、墨水瓶、首饰匣、木头套鞋、嗅盐,以及她为朋友的小孩儿亲手编织的白色毛袜,都陈列在顺次排开的玻璃展柜里。能够感受到,勃朗特故居的主角是夏洛蒂,一切都围绕着她来展开。但当游览即将结束时,我在展厅的墙上看到这样的话:“我在一生中做过许多梦,这些梦一直伴随着我,改变了我的思想。它们穿过我,穿过我,就像酒穿过水一样,改变了我思想的颜色。”这句话出自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呼啸”(Wuthering)是当地的方言,指暴风席卷而来的时候大自然发出的咆哮声。当我们从故居走出,沿着房子后面的斜坡漫步的时候,一个指示牌告诉我们,如果一直往西走,便能找到《呼啸山庄》那座建筑的原型。此时,我们追慕的主角便从夏洛蒂转移到了艾米莉。

顺着狭窄的斜坡,沿山麓向西行走,随着地势不断升高,前面的植物越来越少,唯有稀疏的越橘和蕨草,以及细碎的石块隔成的围栏,里面种植着燕麦。英国人对植物的喜好使他们很容易用花草的种类判断一个地方的繁荣,盖斯凯尔夫人笔下的哈沃斯便是花草不生、一片荒凉贫瘠的凄凉景象。但勃朗特家族的孩子们却钟情于这片天鹅绒般的荒野乐土,他们在斜坡上手拉手一起奔跑,一起摔倒,一起看云彩的波浪与阴影,听奔宁山脉中的沼泽之风呼啸而过。特别是对于艾米莉而言,哈沃斯周边的荒野让她忘记了孤独,并使其获得创作的灵感,她喜欢徘徊在山涧小溪和紫水晶般的石楠花间,倾听大自然的神秘声响。就像夏洛蒂说的:“我妹妹艾米莉很热爱那片荒原,石楠丛中开满了比玫瑰花还要灿烂的野花,对于她来说,这里不是阴暗的山谷,而是生机勃勃的山野,这里就是伊甸园。她在这些阴霾之中找到了许多快乐,至少让她得到了最想要的自由。自由就是艾米莉的呼吸,离开它就无法生存。”

如果按照路边的提示一路西行,大概走三四个小时的光景,便可抵达一些重要的文学发生地,比如夏洛蒂和艾米莉经常游玩的石桥(现在叫夏洛蒂桥),以及夏洛蒂和丈夫曾经观看的山涧瀑布(现在被称为夏洛蒂瀑布。当年夏洛蒂正是因为在游览瀑布途中受寒,从此一病不起)。在荒原的高地上,还有一个叫托普·维森的农场,这座低矮的褐色石头建筑正是呼啸山庄的地址,它直接激发了艾米莉的文学想象。艾米莉迷们会满怀敬意地来到这里朝拜,高地的野性和荒凉,完全符合人们对希斯克利夫生存环境的想象与期待。我相信,艾米莉曾在托普·维森看到过的矮小枞树以及瘦削的荆棘,仍然会以原始的自然力量抓住今天人们的想象力,让每一个光临此地的朝圣者感受到荒原那种哥特式的崇高感。任何一位勃朗特迷都幻想在一个温和的露天,像《呼啸山庄》的结尾说的那样,望着飞蛾在石楠丛中和钓钟柳中闪扑着翼翅,倾听着柔风在草上飘过的呼吸声,然后去思索一个问题:

在这片荒凉而安静的土地下面,长眠者是否已经安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