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今

我的师父如果还健在,应该92岁了。他浓眉大眼,一把络腮胡子,是带螺旋的,厂里不少师傅都喊他“大胡子”。师父性格开朗,喜说笑话,总是笑眯眯的。

1932年,师父出生在山东一个农民家里,12岁那年随父亲来到江苏扬中的舅爷爷家。他第二年跟表哥学木匠,因身体不好,学学停停,18岁来到南京,在一家油漆店当漆工。

一次,油漆店老板接了给几辆坦克做漆的活,讲好要做两道漆,却叫工人只漆一道。师父见状,自己一人加班,为坦克刷了两道漆。老板不喜欢他,正好有一家修配厂要人,就把他推荐去了。于是,师父扛着一床被子进了厂,干木工。

后来,几个小厂合并,成立了东风农具厂。厂里想成立铸造车间,师父毛遂自荐:“厂长,你看我当大炉工怎幺样?炉子我敢烧!”厂长说:“木工也要人啊。”师父答:“铸造更需要!”

后来有人替师父惋惜,好端端的木匠手艺丢了,去扛炉钩捅炉子,傻啊!师父却说:“没有铸件,机械厂玩个啥?学新东西才有前途!”师父脸上有一个蚕豆般大小的深色斑痕,就是当铸造工被铁水烫的,他还在铸造车间入了党。

1962年,自然灾害严重,经济不景气,东风农具厂缩编,铸造下马,很多有技术的工友离开了工厂,原有的电工班只剩下一个学徒。师父找到厂长:“我家小舅子是个电工,我找他学两个月,我来顶上去!”正在犹豫不决的厂长受到极大鼓舞,激动地说:“好,我们一块干下去!”后来,师父被大家一致推选为工会主席。

1970年,因形势发展需要,东风农具厂与另一个加工厂合并,成立了东风机械厂。师父看对方厂里的工会主席小冯有文化,热情高,也有一定魄力,就建议小冯主持工会工作,自己回电工班。领导考虑再三,同意了,师父兴高采烈地回到了电工班。这时,高中毕业的我分到工厂,成了师父的徒弟。

师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不怕吃苦,甚至是自找苦吃。小厂的电工,内线、外线的活都要干。他喜欢爬杆子,打墙洞。夏天闷热,坐一会儿都要出汗,师父偏偏喜欢这时候干重活。“走,”他叫上我,“扛梯子打墙洞去!”在电风扇前的我有点犹豫:“明天早晨凉快点干不好吗?”“吃苦可以锻炼人!懂不懂?工人的本色哪里来的,苦出来的!”

闷热的墙边,汗水顺着面孔直淌,流进眼睛里,又疼又辣。师父用套着的工作服袖子一抹,连续打下去,有时候高兴了,还大声唱:“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师父喜欢干“份外活”,本是钳工、漆工、木工的事,偏要“自力更生”。师父说这样可以锻炼脑筋。

师父不讲究穿着,但对自己那套工作服却十分爱惜,肩膀、胳膊肘、膝盖全衬了布,下班脱下来总要掸掸灰,挂好,隔半月十天还要洗一次。我说:“你这衣服该进博物馆啦!”师父说:“有感情了,工人阶级的特色哦!”

师娘在一家粮库工作,儿子小新念高二,女儿上初中。别看师父在厂里生龙活虎的,回家往床上一躺,不是腰酸就是背疼。师娘说:“你快到厂里去吧!一到厂里,病就全好了!”师父当工会主席时,常经手一些电影票,自己却不留一张。师娘说:“你不看,留一张给小新看也好。”他说:“这是厂里的票,怎幺能乱发呢。我是党员,群众信任我,选我当工会主席,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厂里大庆,后来当了局长的冯主席回来参加聚餐,向师父频频敬酒。师父高兴,多喝了几杯,夜里突发心梗,送到医院后已经没有呼吸了,时年56岁。至今,我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师父穿着带有油渍的工作服笑眯眯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