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学武

法国总统马克龙对于欧洲“战略自主“的呼吁,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阐述得直白。4月8日,他在从广州飞往巴黎的总统座机上接受了美国政治刊物《POLITICO》记者的专访,提出了着名的“三足鼎立” 论。

马克龙说,欧洲有这个实力成为当代世界政治中与中美并肩齐立的“第三个超级大国”,前提条件是欧洲真正实现“战略自主”,即在中美战略博弈的背景下不卷入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对抗,独立自主地对世界大事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对于这位法国总统来讲,欧洲面临的最大风险是卷入一场“同我们没有关系的冲突中去”,不知不觉地成为某一个大国的“附庸”。他不加掩饰地表示,中美在台湾问题上斗争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冲突。

马克龙一针见血地指出,欧洲的矛盾是“我们相信我们是美国的追随者”,然而,他话锋一转,把一个尖锐的问题抛向欧洲人:“难道加速台湾危机符合欧洲的利益吗?”

“No,”他自问自答地说道,“更糟糕的事情是我们欧洲人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们在台湾问题上必须追随美国,按美国的计划行事,跟着中国的过度反应走。”换句话来讲,马克龙认为,台湾问题与欧洲无关,欧洲人不应踏着中美博弈的节奏随风起舞。

“等距离外交”之疑

马克龙的这段话听起来有点“等距离外交”的味道。事实上,他向提问的记者表达了他对欧洲越来越依附美国的忧虑,他觉得欧洲在武器和能源问题上对美国依赖性太高,应当通过强化自己的军备工业保持同美国的距离。

在总统座机上同记者们侃侃而谈的这位法国领导人明显地表现出他对欧洲目前的战略处境深感不安:“如果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紧张持续升级,我们将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来支撑我们的战略自主,我们将成为(美国的)一个附庸。”

对马克龙来讲,欧洲要想摆脱沦为“附庸”的风险,除了走“战略自主”这条道路之外别无选择。从2017年他第一次提出这个概念以来,5年多过去了,欧洲的“战略自主”还没有形成大的气候,尤其是俄乌战争的爆发更进一步压缩了欧洲拉开同美国距离的空间。

然而马克龙不为所动,他甚至认为欧洲关于“战略自主”的讨论已经深入人心。在总统座机上他自信地告诉记者,他已经赢得了一场“意识形态领域里关于欧洲战略自主的争论”。

然而,意识形态层次上的话语权并不意味着政治上的主动权。欧洲“战略自主”还只是一个设想,一个方案,一个憧憬。

自它问世以来,这个野心勃勃的构想既赢得了赞誉,也遭到了诋毁,马克龙的战略构想能否真正成为现实,还取决于欧洲的政治精英们能否达成共识。

“高山流水”

马克龙对北京的访问似乎进一步深化了他对欧洲“战略自主”的理解和构想。这次来华访问,北京对他礼遇备至。习近平主席甚至罕见地亲赴广州同他促膝谈心,阐明中国对世界格局的看法和对欧洲的期待。

马克龙应该理解了中国并不把欧洲看作是竞争对手和敌手的立场。中国既不谋求欧洲屈从于中国的诉求,也不希望看见一个跟着美国跑的欧洲,而是一个以自己的利益为取舍独立自主地活跃在世界舞台上的欧洲。

在这个问题上,习近平和马克龙明显地有了很强烈的共识。这两位领导人是否彼此视为“战略知音”是一个未知数,但习近平请马克龙到广州相聚时做的第一件事情耐人寻味。

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画面显示,习近平单独请这位法国总统欣赏了古筝演奏的中国名曲《高山流水》。相信曲目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其中的良苦用心,明了无遗。

这个野心勃勃的构想既赢得了赞誉,也遭到了诋毁,能否真正成为现实,还取决于欧洲的政治精英们能否达成共识。

马克龙当场要求记下曲目回去好好研究。以他的“学霸”智力,相信这位年富力强、好奇心极强的法国总统回到爱丽舍宫后,会悟出“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里面蕴藏的中国文化的奥秘和中国领导人对他的欣赏。

然而,北京对马克龙的欣赏并不能改变他的敌手对他的仇视。他在访问北京之后高调呼吁欧洲“战略自主”并同美国的台湾政策切割气坏了不少欧洲政客和媒体大咖,一时间,寻求欧洲“战略自主”的马克龙似乎成了破坏美欧关系、“抛弃台湾”的“罪魁祸首”。

“众矢之的”

对马克龙的批评主要来自欧洲亲美的保守派媒体和对中国一向持怀疑态度的政治家。最激烈的反应来自“对华政策跨国议会联盟”(InterParliamentary Alliance on China)。

与其说是一个跨国“议会联盟”,还不如说是一个跨国议员团体,因为这个团体并不代表各国议会本身,而只是代表议员本人自己,有点儿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味道,在名称上就给人一种虚浮的感觉。

成员们主要来自欧洲国家,少数来自日本和美国。在一份有30多位成员(其中13名来自英国,法国、德国、瑞典、立陶宛、乌克兰等十几个欧洲国家各有2名)签名的公开信中,议员们愤怒地写道:“总统先生,你并不代表欧洲说话” (Monsieur le Président,you do not speak for Europe)。

马克龙的欧洲“战略自主”思想在德国也遭到许多反对者的猛烈抨击。基民盟议员罗伯特·罗特根的批评最为尖锐。他说马克龙明明是在帮助中国“分裂”欧美,这样做极不负责任,不仅破坏了欧洲的团结,也损害了欧洲的利益,他“无法理解”马克龙为何这样做。

《法兰克福汇报》的指责更是犀利,该报认为,台海的和平仰仗于“战略模糊策略”。然而,马克龙所谓同美国保持距离以及实现欧洲“战略自主”的说法就像一只纸老虎,让“战略模糊的威慑力丧失殆尽”。

《汇报》讥讽马克龙将欧洲打造成“第三个超级大国的”设想为“白日做梦”。保守的《世界报》也毫不客气地评论道:马克龙有关欧洲与台湾问题无关的言论“愚蠢至极”,欧洲应该帮助美国挫败中国的“帝国野心”,“防止乌克兰悲剧在台湾海峡重演”。

然而,对马克龙的“群殴”看上去来势汹汹,仔细加以分析,便发现他的反对者要幺是一贯亲美的保守媒体,要幺是没有实权的、力主巩固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二流政客,要幺是因为反华被中国制裁的欧盟议员,要幺是长期以来和台湾关系良好、积极支持“台独”的欧盟成员国议会议员。

有意思的是,除了波兰等少数几个东欧国家对马克龙的“战略自主”呼吁持保留态度以外,还没有任何一个欧盟成员国的政府首脑或外交部长公开批评马克龙降低对美国依赖、打造“欧洲第三超级大国”的雄心壮志。

马克龙不孤立

事实上,马克龙并不孤立。在追求欧洲“战略自主”上他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包括看得见的支持者和看不见的隐形认同者。而且这些人与那些反对者相比,都是权高位重,在欧洲政坛上呼风唤雨的实力派人物。

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就是其中一位。他是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替马克龙说话的欧洲政治家。在接受一家法国电台的采访时,他说,马克龙在欧盟中并不孤立,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对欧洲“战略自主”上心的政府首脑。

即使是在德国亲美的“大西洋派”内部,也不乏马克龙思想的捍卫者。

米歇尔直言,在欧盟内部,越来越多的成员国首脑会“喜欢”马克龙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米歇尔的判断有相当大的可信度。作为欧盟理事会的主席,他的工作就是成天同27个成员国政府首脑打交道,协调各国对内对外立场,为定期举行的欧盟成员国首脑峰会拿方案,做准备,定方向。

按照他的观察,在如何处理对美国的关系上,许多欧盟国家的总统、总理和马克龙想的没有什幺两样,只不过这位法国总统把话说得太直白。米歇尔说,马克龙的问题不在于他说的内容和对美国的态度,而在于他说话的“声调”,太直来直去了。

在欧盟内部,马克龙还有一个潜在的同盟者,他就是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这个西班牙人虽然也强调欧洲应该强化在亚洲和台海地区的存在,但一直认为,在对华关系方面,欧洲和美国有着完全不同的利益和诉求。博雷利希望欧盟有独立的对华政策,这与马克龙的“战略自主”思想如出一辙。

德国总理朔尔茨也是马克龙可以依靠的对象。在他去年的布拉格讲话中,朔尔茨公开表示他认同马克龙提出的欧洲“战略自主”思想。只不过在行动和言语上,他表现得要比马克龙更为矜持和小心谨慎。

德国对美国给予它的安全保护有着强烈的依赖,3万多美国驻军在德国,美军的欧洲司令部和非洲行动指挥部都设在德国,德国的领土上还部署着美国的核武器,德国还是美军在欧洲、中东和西亚地区军事行动的总后勤基地,从野战医院、练兵场到空军基地,这一切都让德国总理在谈及欧洲“战略自主”时没法像法国总统那样潇洒自如。

然而,朔尔茨所在的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主流没有亲美反华的基因。德国历史上两位最为友华的总理皆来自该党,一位是已经谢世的老总理施密特,他以反对对中国进行“说教”而闻名; 另一位是还健在的施罗德前总理,因为拒绝加入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同华盛顿结下梁子,至今被美国视为“不可信赖的德国人”。

朔尔茨和施密特、施罗德一脉相承,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影响力强大的“院内集团”,名曰“塞海默环圈”(SEEHEIMER KREIS)。这是一个有100多号人的联邦议员俱乐部,云集了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保守势力和务实派。

这是一个主张独立同中国交往的政治势力,一直对德国外交政策的制定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影响。马克龙的欧洲“战略自主”思想与他们一贯主张的务实外交战略有强烈的异曲同工之处。

无独有偶,就在马克龙大谈特谈“欧洲战略自主”的同时, “塞海默环圈”发布了它的中国政策立场文件,警告绿党领导的德国外交部和经济部不要将即将产生的德国“对华战略”搞成一个“反华战略”,呼吁多层次、多维度同中国交往,力主尽快批准“中欧全面投资协定”。

即使是在德国亲美的“大西洋派”内部,也不乏马克龙思想的捍卫者。前总理默克尔自己看上的继任人、后来总理大选中落选的基民党前主席阿明·拉瑟特就在日前一场电视访谈中替马克龙说了话,认为欧洲在台海地区冲突中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事情并非非黑即白”,人们不应该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我不后悔”

从马克龙回国后的表现看,他在北京和飞机上展现出的“战略自主”意识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回到欧洲的第三天,马克龙造访了荷兰,在同荷兰总理共同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他斩钉截铁地用法语说,“我不后悔” (Je ne regrette rien)。

马克龙不后悔他捅了欧美关系的马蜂窝。他解释道:“是盟友并不意味着是附庸”(Being allies doesnt mean being vassals)。对他来讲,“作为美国的盟友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权利考虑我们自己的利益,也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追随我们友邦中那些最为激进的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马克龙觉得欧洲没有必要跟随美国鹰派打“台湾牌”,利用台湾来作为牵制中国的武器。“我们不是附庸,我们没有必要卷入一场跟我们没有关系的冲突之中去。”

不难看出,马克龙想在台湾问题上同美国做一个切割,以此凸显欧洲的“战略自主”。这是一招险棋,但颇具战略眼光。这是在为欧洲的未来做准备,给欧洲买个保险。一旦美国把台海局势搅乱,欧洲可抽身而退,不必追随美国加入“制裁”中国的行列,以保全欧洲在中国乃至亚洲的战略与经济利益。

马克龙掀起的欧洲“战略自主”的旋风能否席卷欧洲大陆,还取决于未来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等欧洲大国如何动作。

事实上,中国并不反对法国作为太平洋众多岛屿的母国在西太平洋和南太平洋的军事存在,前提条件是不应作为美国的“附庸”,而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

想必马克龙和拜登这几天都明白了这一点。4月16日,美国海军“米利厄斯号”驱逐舰高调通过台湾海峡,遭到中国的强烈抗议,这与4月9号法国海军“牧月号”护卫舰在解放军围台军演期间穿越台湾海峡时受到的待遇形成鲜明的对比。

中方对法国军舰的通过并没有做出任何强烈的反应。明显地,马克龙对北京成功的访问和他同美国台湾政策的切割增强了北京对巴黎的政治信任。这说明北京开始区分西方国家战舰通过台湾海峡是“正常通过”还是“恶意炒作”。

马克龙掀起的欧洲“战略自主”的旋风能否席卷欧洲大陆,还取决于未来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等欧洲大国如何动作。同是社会民主党人执政的德国和西班牙估计会默许马克龙接着往前走,西班牙总理桑切斯在博鳌和北京的表现为这一猜测提供了佐证。

意大利不好说,极右政府的对华政策摇摆不定,即使有个偏好,也难以形成趋势。马克龙最大的难度是搞定波兰,这个国家对中国没有本质上的敌意,但受制于俄罗斯施加的安全压力,会坚持强化同美国的同盟关系,拒绝“战略自主”。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是一个矛盾型的人物,一方面主张欧盟在世界地缘政治的舞台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另一方面对中国充满戒心,时刻以对华强硬派的姿态出现。

靠马克龙上位的冯德莱恩不可能对他的“战略自主”大唱反调,但出于个人前途的考虑,她也无法为马克龙摇旗呐喊。明年任期结束之后,由于欧盟议会选举制度的改革,冯德莱恩下台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为了延续她的政治生命,冯德莱恩正在跃跃欲试地竞选北约秘书长这个大位。这个个人野心决定了她必须站在马克龙的对立面以换取美国人的信任。没有华盛顿的首肯,任何人是无法担任北约秘书长这个职位的。

欧洲“战略自主”,马克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