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煜

关于重组家庭,屡见报端的不免多是一些“虐童事件”的新闻,这无疑正在加深人们对重组家庭的某些刻板印象。

《家有儿女》呈现的,是完美到接近乌托邦的一个重组家庭,但在大众认知当中,重组家庭中关系冷漠是他们的常态;生活在重组家庭中的孩子被忽视、被虐待,似乎不是小概率事件。

孩子被迫“卷入”父母的婚姻危机当中,被生父生母推来推去,接着再被继父继母拒绝,这些孩子往往会被打上“自卑”“脆弱”“孤僻”“敏感”“冷漠”“自私”的标签,成为“幸福家庭”的局外人。

真实情况如何呢?

美国社会学家威廉·J. 古德在《家庭》中提到:如果我们想了解婚姻解体对孩子的影响,我们不能只比较幸福的家庭和敌对的家庭这两种极端类型,我们还需要搞清楚死亡、离婚、分居和遗弃对孩子的影响。

真正伤害孩子的,是离婚、再婚事件本身,还是早已陷入破裂危机的家庭关系,是重组家庭中紧张压抑的环境氛围,抑或是新家庭中可能面对的未知风险?

重组家庭已经不再是“隐秘的角落”,当事人需要被看见。

以下是四个重组家庭子女的故事。

“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我叫林一,今年19岁。

我初二的时候父母就处于分居状态,在我高考结束后他们正式离婚,我跟随母亲生活,不久后妈妈重新组建了家庭。现在我和妈妈、继父一起生活,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这几年有一个很热门的词,叫“丧偶式育儿”,我的童年完美符合这个词的所有内涵。

我的生父长期在外出差,他的工作地距离我家只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妈妈曾经提出搬到他那里一起生活,但是这个提议被他否决了。

说实话,我爸回家是我最不开心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他每次回家都会打斗地主,把游戏声音开得很大,我在房间里写作业,即使关上门也能清楚地听到“飞机”“炸弹”。每次他回家我都会问我妈,他什幺时候走。

我爸脾气很差,我的继父也一样。

去年大年初二,我们准备去亲戚家拜年,但我家没有车,只能搭别人的车,我妈让我和继父坐一辆,我说我不要,我要和我妈坐一辆,结果继父大发雷霆,把拜年礼物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稀碎,还把我拖到家里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

“白眼狼”是我从他嘴里听到最多的词。

可是继父并没有给我很多资助,我上大学以来,他只给我交了一年学费,今年的学费还在贷款。他的到来也没有让家境变好,我家依旧是亲戚最看不起的那个。他所有的付出都是自我感动,他以为他在为我付出,但我并没有感受到,但是他成功感动了我妈。

我愿意为了妈妈忍耐这一切,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为了补贴家用,我在大学期间找了一份家教,我学生的爸爸,满足了我对父亲的所有想象。

他是一个轿车司机,为人轻松有趣,我们的关系就像朋友一样。他会和我聊他当年玩“穿越火线”的经历,讨论影院最新上映的电影,甚至和我分析《三体》的故事情节……他简直不像一个40多岁的中年大叔。

我的确很羡慕那些完整的家庭,尤其在我经历了原生家庭的不幸、单亲家庭、重组家庭之后。我在做家教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代入他们家,幻想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但我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大学生家教,是一个外人。

可是在他们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一份来自家的尊重。

我一直相信,我离继父越远,他对我的影响就越小,我希望自己可以尽早离开这个家,几年都不回来,可是每当妈妈问我:“不回家,你不想妈妈吗?”我却不知道该说什幺。

“我们的关系,就像是舍友”

我是薇宁,目前大三在读。

父母在我三岁的时候离婚,父亲为了我的抚养权净身出户。在我4岁左右,父亲再婚,那年,爸爸和继母生了一个弟弟,他今年10岁。

我一直羡慕“家”的感觉。前几天刚好是我的生日,妈妈陪着她再婚后的女儿去旅行,爸爸带着弟弟外出参加比赛,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虽然他们承诺会给我补过这个生日,但是这幺多天过去了,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就好像我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也不愿质问他们“为什幺”,因为我已经能够想象他们那些用来搪塞我的答案。

我在做家教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代入他们家,幻想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但我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外人。

弟弟写作业的时候常常被爸爸和继母批评,虽然被家长教训并不是什幺好事,但是我对这样的体验充满了好奇,因为他们三个人的状态才像是真正的“生活”。我见证了这个弟弟从出生到十岁的全过程,他在爸爸和继母的陪伴下长大,而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家里的一切,我总是时而融入这个家,又时而抽离。

我们的关系,就像是舍友。

我的小学成绩不好,而初中的一次考试颠覆了爸爸对我的看法。当时全校两千多人,我是前一百名。自那以后,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那一刻,好像我的价值被家人发现了。为了维持这种被关心的感觉,我一直努力学习。一份拿得出手的成绩,是帮我创造家庭价值的工具。

我也会偶尔怀疑,是不是因为我的成绩好,他们才会关注我。高三,爸爸陪读的那段日子,是我这幺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陪伴:早上爸爸叫我起床,晚上催我睡觉,再加准备一日三餐。他会问我今天心情如何,饭菜合不合胃口……高三结束,我才敢承认,原来,爸爸对我的爱是无条件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陷入了一场拉锯战,一方面是无限地渴望家人的认可,另一方面是满怀恐惧地怀疑认可的真实性。渐渐地,我释然了,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现在的我很幸福,这个家给了我很多自由空间,我们彼此信任,互相支持,我们是亲人,也是朋友。他们会认真听取我的意见,我也能放心地倾诉。

每年父亲节、母亲节,我总会订一个蛋糕送给他们。

“我觉得结婚并不重要”

我叫杜静,刚刚大学毕业。

10岁的时候父母离婚,我选择跟妈妈生活。我记得,妈妈第一次对我说她要离婚,我几乎崩溃,她看我的情绪特别激动,只好撒谎称她在开玩笑。当时的我虽然理解妈妈的想法,但我无法想象没有爸爸的日子。

可事实证明,没有他其实挺好的,似乎比以前还要好。

我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了7年,在我17岁的时候,妈妈又告诉我一个同样难以接受的消息:她要结婚了。在她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也见过她的结婚对象很多次,当时的我很天真,以为他们只是谈谈恋爱而已,可妈妈的意思是:我们要像一个家庭一样生活在一起。

她和我讲了很多道理。我迟早要离开这个家,也要拥有自己的生活,妈妈一直希望我能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真正脱离她而生活,她会渐渐老去,需要人照顾,妈妈结婚是为了老有所依。

我知道妈妈心意已决,再怎幺劝也没有用。可是我只有一个条件—不叫他“爸爸”,只称他“叔叔”。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我感觉非常不好,因为妈妈好像会更关注叔叔的感受,“叔叔优先”的原则淋漓尽致地体现在饭桌上—我从小生活在江浙地区,几乎不吃辣,而叔叔是湖南人,特别爱吃辣。那段时间,妈妈经常烧一些很辣很重口味的饭菜,已经达到了我难以接受的程度。我很多次告诉妈妈,我不喜欢这些菜,可妈妈却跟我说:“叔叔也爱吃,妈妈也爱吃,你总要锻炼一下自己的口味。”

有一天晚上,妈妈开车来接我,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她严肃地说了这件事。那天晚上,妈妈手写了一封长长的道歉信,第二天早上放到了我的床头。那天早上她没有和我交流,而是让叔叔送我去上学,现在想起来我依旧佩服妈妈的处理方式。自那以后,妈妈也很关心我的感受,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

在我准备离家上大学的那一年,叔叔的亲生儿子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大一,他六年级,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的关系也并不亲近。刚见到他的时候,我很喜欢拼图。我警告他不要在我离开的时候乱动,可他还是偷偷玩了我的拼图,把它们弄得一团糟,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凶了他,但似乎把他吓到了。

那件事成为我们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可能他的亲生母亲也向弟弟灌输—这个家不会接受他。

久而久之,我们的关系变淡。虽然我也意识到不该对一个小孩子发脾气,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但我不在乎弟弟是否喜欢我,我确实没把他当我的亲弟弟,我和他的关系并不重要。

好像我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也不愿质问他们“为什幺”。

现在,正如妈妈预想的一样,我有一个很爱我的男朋友,我希望能够离开父母,去找寻自己的生活。在见证了父母的婚姻后,我觉得结婚并不重要,我害怕婚姻背后那套高度信任的亲密关系,我不相信这样的关系真正存在,因为人是会变的,即使现在他很好,可是10年、20年之后呢?我不知道。

如果我真的足够幸运,遇到了那个人,我很愿意和他走进家庭,并把我没有机会体验的那份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我们的孩子身上,给予ta一个完美的家。

“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我是曼琳,今年30岁,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在我4岁左右,母亲认识了我的继父。妈妈试图让我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他们试图让我叫他“爸爸”,可我一直叫不出口,我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接受他。6岁以前,我一直叫他“伯伯”,他在婚前对我妈非常好,对我也很关心。6岁,我突然很想叫他“爸爸”,也正是在我改口之后,妈妈才正式决定领证结婚。

于是这个家里,又多了两个人:继父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

说句心里话,重组家庭和原生家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除非父母活得相当通透,能够将对方的孩子视如己出,可是想做到这一步几乎不可能。我自始至终都觉得,继父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我哥也同样认为,我妈妈从未爱过他。这种隔阂将会伴随我们的一生,我哥从小就渴望母爱,我也希望能够得到父爱。

现实却是一地鸡毛。

我小时候喜欢爬到大人身上要亲亲抱抱,我也总会爬到继父身上,但是每当我这幺做的时候,他总会用力把我甩开,任凭我摔倒在地上。当时的我还不懂事,不知道他讨厌我,但是外婆会告诉我:“你以后再也不要爬到他身上了,你看你都被他甩开了知道吗?”

起初外婆很支持妈妈再婚,直到后来家里爆发了许多矛盾,外婆才不得不承认,妈妈的第二段婚姻依旧失败。我一直认为夫妻关系是一种合作,可妈妈和继父的合作并不顺利,也不愉快。我小的时候就怀疑过妈妈当年的选择,也劝过妈妈离婚,她本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而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毁了全部。

这些道理妈妈都懂,可是生在那个年代,离过两次婚的女人会背上何种骂名,妈妈也懂得,最后,她选择隐忍。

在我19岁那年,妈妈去世,我彻底失去了能够给我支持和力量的港湾。也正是妈妈的离开才让我真正看清这个家,看清我的继父。妈妈是当地最早一批做生意的人,积攒了不少财富,正因为妈妈在家族中的权力,继父和哥哥对我都很客气,可妈妈走后,他们立马翻脸不认人。

这幺多年,继父只做过一件让我感动的事。家里收藏了很多名贵的老茶,每一块价值上万,妈妈去世后这些财产都属于继父,这些茶叶他原本想要留给我哥,可是我哥好吃懒做,他实在看不下去,就用行李箱装满,专程飞到我的工作地把这些茶叶交给我。当时我在北京做生意,在他离开前,问我身上还有没有钱,我告诉他我的钱还够用,他却硬要塞给我厚厚一沓,整整五万块。我的眼泪没有忍住,跑到屋外去哭了很久。

第二年我的生意经营不善,店面被迫转让,我计划开一家新店,需要两万块租金,我实在拿不出这些钱,就去问继父借,可他死活不肯借给我这两万块钱。然而,他在老家给我哥投资了好多家门店,甚至想要把妈妈留给我的唯一一套房子转到我哥名下。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局促。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我们的关系竟如此流于表面,甚至充满了猜疑和算计。但妈妈去世后,继父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让我没有办法和他共处一个屋檐下,尴尬,是我对这段父女关系的唯一概括。

我自始至终都觉得,继父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我哥也同样认为,我妈妈从未爱过他。

父爱的缺失逐渐泛化为对爱的渴望,我意识到我需要婚姻,因为这样一份稳定的亲密关系让我觉得心安,让我有足够的勇气抵抗孤独感带来的恐惧。他给予我爱,帮我修补童年创伤的裂痕。

就像马东说的那样: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