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电影《逍遥·游》开场前一个小时,检票处的队已经排了好几圈。

很多人想知道,处女作已然表现不俗的导演梁鸣,这次是否会在他的“福地”平遥带来更大的惊喜?班宇的小说第一次被搬上大银幕会是怎样的质感?诸多疑问亟待解答,而事实证明《逍遥·游》没让人失望。

2018年,班宇的短篇小说《逍遥游》发表在当年第四期《收获》杂志,同年12月登上《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榜首。两年后,班宇的第二部小说集以这篇小说命名。

《逍遥游》以女孩许玲玲为第一人称叙述。“我”被查出得了尿毒症,不久后母亲因脑出血去世,早已抛下“我”们娘俩的不靠谱老爸许福明,为了照顾“我”又搬回来与“我”同住。“我”有一个好朋友,叫谭娜;还有一个老同学,叫赵东阳。某天“我”们一时兴起决定去山海关旅游,故事结束在“我”们回到沈阳的第一天晚上。

这篇小说不同于班宇以往的风格,脱离下岗故事的沉重哀伤与男性主体的粗粝感知,《逍遥游》带着特殊的暖色。它的叙述者是女性,下岗作为背景被放得非常靠后,读者能够在文字里触摸到的,是生之欲的脉搏,以及亲情友情的温暖与柔软。

后来,制片人吴觉人把这个故事推荐给了导演梁鸣。梁鸣被这篇小说打动了,他给多次合作的演员吕星辰一字一字地把它读了一遍,然后决定自己的第二部长片作品,要改编这篇小说。

梁鸣作为导演的生涯近几年才起步,但在此之前,他演过几部电影,做过娄烨的副导演。2019年,梁鸣以长片处女作《日光之下》在第三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斩获“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奖项,他说自己是“平遥出来的导演”,今年他带着《逍遥·游》回到平遥,作品成了当届“爆款”。

梁鸣和他的团队做得比我们期待的更好。通过在文学与影视之间打开通道,《逍遥·游》重塑了一种令人振奋的现实主义,它老老实实地讲述着普通人的辛酸哀乐,东北人的幽默与文艺片的浪漫作为调剂,我们久违地想起,原来电影应该是生活的切片。

映后第二天,南风窗记者与导演梁鸣聊了聊,有关他如何让这个故事在大银幕上活起来。

什幺是“逍遥”

在《逍遥·游》亚洲首映的映后,梁鸣提到,许玲玲有两个最接近“逍遥”的时刻。

一个是玲玲对爸爸说,“把虾放上面”,那时她知道,明天的生活还得继续,“这日子咱爷俩还得继续过”;另一个是结束了山海关一游回到沈阳,她走到楼下,看到父亲和女友在厨房里做饭,她钻进倒骑驴(三轮车中的一种)避风,选择把那个温馨的时间、空间还给父亲。

第二天,在采访中,梁鸣再次向南风窗记者解释了何为“逍遥”:那是一种向内寻找的精神世界的拓展,是对生活的高度接纳。这成为电影最重要的精神内核。

“逍遥游”已经不再是语文课本上的一篇古文,也不是一次短途旅行中的飘忽感受,而是在生活层面,对“逍遥”心境的探寻。

电影的名字比小说的名字多了一个点,用来间隔“逍遥”和“游”,英文片名是carefree days,意为“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以看出,这个故事的电影版本,把对自由的向往放到非常核心的位置。

东北文学复兴至今,影视作品的不断阐释附加其上,让东北故事有了固定的面目。梁鸣不想拍一个刻板印象里的东北,他当然认同这片土地独有的幽默与坚韧,但他更想呈现的是普通人的真实—“接纳生活”,这是普通人的共性。

梁鸣解释了何为“逍遥”:那是一种向内寻找的精神世界的拓展,是对生活的高度接纳。这成为电影最重要的精神内核。

梁鸣的上一部作品《日光之下》发生在东北边境,讲述的是边缘故事,边缘地域边缘人群边缘情感。在《逍遥·游》,他转而在时代最一般的部分里取样,许玲玲、谭娜、赵东阳、许福明,都是最普通的人,200块钱不会压死他们,但是他们又活得精疲力竭。

梁鸣将这种普通视为一种“时代性”。

作家李陀在对《逍遥游》原着的评论当中,表述了类似的观点。李陀反复提到“贫困”, “像一层浓厚的灰色雾霾一样笼罩在四位小说人物头上的贫困”,但那不是我们会在19世纪小说里看到的,“揭不开锅”“勉强活命”的贫困。当代写作者在触及贫困时,都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事实:“典妻鬻子、啼饥号寒”的悲惨正在逐渐消失,但它只是被一种“温饱基本得到保证之后的贫困,一种很容易被社会,尤其是被富人和中产阶级有意忽略的贫困”取代了。

看到被忽略的真实,是当代现实主义写作的起点。

以文学和影视两个载体面世的《逍遥游》,就是从这个起点出发的。梁鸣说,很多文艺创作偏好关注更边缘和底层的人,或者相反,谈及更有权力的人,但是有些人夹在这中间,他们普通到不会被谈及,“却恰恰是社会的大多数”。

他们在烦心什幺呢?他们有什幺梦想?梁鸣意识到,这些故事是值得讲述的。

梁鸣最早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很想陪着玲玲”。他让自己惯用的手持摄影变成一种陪伴,在生病之前,这个女孩充满了生命力,摄影机的运动幅度更大;随着她的活力被病痛磨去,生活趋于平缓,摄影机的节奏也越来越温柔。

他对这篇小说的影视化有几种设想,最后决定遵从原着,保留了大部分情节甚至台词。这也是遵从生活,“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富有生活质感的(小说),没有必要再去做很大的改变了。”

日常生活的氛围,像琥珀一样被封存在班宇的文字里,梁鸣用细节将其复原。许福明的倒骑驴,隔风的塑料罩,谭娜卖衣服的档口,靠着铁轨的小房子,还原小说,也是还原生活,还原沈阳。

还有一些细节来自梁鸣:艾丽娅饰演的母亲韩彩琴骑着车子去打豆浆,半路上因为脑出血去世,那个水壶是梁鸣的生活体察—他也是东北人,来自更北的黑龙江伊春,他妈妈就用那种壶打豆浆。

挂在车把上的一块豆腐,是最普通的生活细节,更成为重要的情感枢纽。玲玲通过保存这块豆腐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然而当父亲把这块豆腐从冰箱里拿开,把自己买的虾放了上去,玲玲没有责怪他,而是原谅他,放下这块豆腐意味着她决定勇敢面对新的生活。

像这样的细节一个接一个在电影里铺陈开来,梁鸣为它们找到了每一个根植生活的理据。许玲玲想看极光,一开始,她吃的蛤蜊壳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那是愿望的萌芽;后来她去了更远的地方,赵东阳带了一个小投影仪,破旧旅馆的天花板上就有了绚烂光点,这是普通人的浪漫。

东北故事里,不可缺少的元素当然是幽默。

许福明给玲玲买卫生巾,这个老头儿分得清“日用和夜用”,被玲玲揶揄“没白处那老些”(方言“那老些”意指“那幺多”:片中许福明热衷于换女朋友,也是玲玲一开始怨恨他的原因),观众因为这个段子笑了,这气氛似乎也松动了玲玲与父亲之间的关系。

电影里,赵东阳的职业被调整为在医院和殡仪馆之间往返,约定去山海关旅游的早上,他家里的车出了问题,于是只能开着工作用的灵车踏上旅程。对玲玲这样一个自觉活不长了的重病患者,坐灵车是东北人的“心大”,也是自嘲,更是豁达。

三个年轻人决定去山海关旅行,因为谭娜说到自己很长时间没出过铁西。几个没出过沈阳甚至铁西区的年轻人,梁鸣觉得他们是这样的:他们没有什幺很大的梦想,也不会想去北京上海闯一闯,事儿来到眼前了,躲不开只能迎上去,他们对生活的渴望,只剩下把手里的日子过明白一点。

中国式三人行

这不是梁鸣第一次处理三人关系。

在处女作《日光之下》当中,吕星辰、王佳佳、吴晓亮三个角色之间涌动着暧昧的张力。《逍遥游》的人物设置来自班宇,但梁鸣承认三人关系确实会比较吸引他。

三人关系原本是一种法式叙事,作为三人行经典的法国电影《祖与占》里,这个故事成立于一种开放式浪漫关系,因为这个国家一直有“情人”的传统,它指向的是亲密关系里的复杂和流动。

但是梁鸣对中国语境下的三人关系提出了一个非常新鲜的想法。他说,独生子女这一代从小就活在三人关系之中,但是“不被成长中的我们察觉”。三口之家作为一个社会最小单位的人际结构,其中有很多复杂和微妙的部分。

在电影里,许玲玲和谭娜是多年好友,赵东阳是她生病之后才跟她熟络起来的老同学,他们三个因为许玲玲的这场大病得以联系在一起。

独生子女这一代从小就活在三人关系之中,但是“不被成长中的我们察觉”。三口之家作为一个社会最小单位的人际结构,其中有很多复杂和微妙的部分。

片中,许玲玲得的是尿毒症,她需要定期去医院透析。梁鸣和吕星辰,还有其他美术、道具等部门的主创去了透析病房,对病患、家属、护士、医生做了大量采访。最后反映到电影里,艾丽娅饰演的母亲有一场戏,在半夜用棉签蘸水轻轻濡湿玲玲的嘴唇,是非常落地的细节。因为尿毒症患者需要严格控制饮水量,“渴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以用棉签蘸水湿一湿嘴唇”。

了解患者的故事,让梁鸣对围绕许玲玲而成的人物关系有一个新的视角。生大病不仅会摧毁一个人的身体和精神,还会让社会关系发生巨大的坍塌。“原来叫你喝酒你不能喝了,叫你蹦迪你也不能去了,你也不能再跟别人一起熬夜了,你的社会关系会破碎掉,最后你的社交范围就会越来越窄。”正因如此,依然陪伴着许玲玲的谭娜和赵东阳,是她在亲情之外的最后堡垒。

谭娜和许玲玲之间是一种类似母女、类似姐妹的友情,这是梁鸣擅长的—拍摄女性之间的情谊。在《日光之下》里,吕星辰和王佳佳之间存在一种嫉妒与依赖融杂的暧昧情感。《逍遥·游》里的女性情感更明朗,但依然投射了梁鸣对生活的细腻体会。片中谭娜陷于不健康的情感关系,玲玲会直接骂她,数落她。在海边的戏份里,谭娜抱着玲玲为她挡着海风,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孩。

梁鸣再一次提到了独生子女。东北是当时全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最早、最彻底的地方,那些“孤独的小孩”在成长中一直试图从朋友身上获得替代性的兄弟姐妹之情,于是梁鸣的镜头下,朋友之间存在类似家人的相互依赖。

孤独似乎是梁鸣体会生活的原点,他对关系和情感的理解,往往都会解释到人的孤独上去。

当被问到东北人为什幺这幺幽默,梁鸣也将其解释为对孤独的对抗。虽然东北三省各有不同,但整体来讲都是“天寒地冻”,冬天相对比较漫长,大家希望聚在一起有点热乎气,除了吃点喝点,就是贫嘴,“在对抗孤独的过程中自然地生出了幽默感”。

电影在沈阳拍摄,勘景的时候班宇来过几次,这是他的故乡。饰演谭娜的李雪琴也是辽宁人,她的气质与电影几乎浑然一体。

女主角许玲玲的扮演者吕星辰是浙江人,在开拍之前她必须先过语言关,为了体会角色和学东北话,她先去找李雪琴,花大量的时间跟她在一起。李雪琴工作很忙,吕星辰有时候只是观察她,陪伴她,久而久之,她开始体会到那种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朋友之间如同姐妹的友情。

吕星辰以过关的语言和细腻的感触,完美出演了许玲玲这个人物。在这个三人关系为基础架构的故事里,梁鸣评价她的表演不再局限于自身,而是放眼整个电影的创作。在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她获得了“费穆荣誉·最佳女演员”的奖项。

生病,行乐

《逍遥·游》是一部关于身体的电影。我们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梁鸣提起了兴致,感觉这是解读电影的一个有趣切口。

贫困的终点是只有身体的自由,因此许福明为了攒钱会去做裸模,生病之前许玲玲是个模特,他们都是靠身体谋生的人。

电影开头,许玲玲在酒吧里舞大旗,上面写着“及时行乐”,也是她对人生的态度。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病痛夺走了她“行乐”的能量,她不得不面对病痛对身体缓慢的消耗。

人在生病之后,会被最大程度地提醒身体的存在,于是梁鸣和吕星辰都必须关注在许玲玲身体上发生的变化。

尿毒症患者如果超过两天不透析,身体就会开始浮肿,也不能吃含钾高的食物。玲玲看到爸爸为了自己去做裸模之后,她有一种自我惩罚的心态,所以她去吃炸串,第二天一定会水肿。吕星辰前一天晚上大量喝水,吃面食,这样第二天上戏的时候她的脸就是浮肿的。

但是,恰恰就在她逐渐虚弱和萎缩的生命里,许玲玲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望。母亲去世,父亲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重逢赵东阳……在她面临的种种境况当中,每一次她都抓住任何够得到的东西,努力地把生活过下去。所以她原谅了父亲,她去做寿衣直播来养活自己,她去旅行,在不开心的时候违反一个尿毒症患者的禁令大吃大喝。

贫困的终点是只有身体的自由,因此许福明为了攒钱会去做裸模,生病之前许玲玲是个模特,他们都是靠身体谋生的人。

这个过程是非常动人的,说到这里,梁鸣一开始那句“想要陪着玲玲”的意涵变得更加清晰:他想让大家看到一个普通人对抗命运的重力,用力活下去的过程。

班宇一开始是从朋友那里听说了这个故事,谁谁家的小孩得了大病。“我虚构了大部分情节,出乎意料,推进很快,甚至超出我的控制,我时而觉得自己像许玲玲,想去环抱,却虚弱无力,时而觉得自己是许福明,陷在一片大雾之中,却总想着笨拙起舞。两者既对立,又是一体,不单单是血缘关系,我想他们也曾共同听见那些呜咽,并为之停驻片刻。”

现在,梁鸣以一次出色的改编,为许玲玲找到了更多的朋友,来倾听那些“呜咽”。

聊完《逍遥·游》,梁鸣提到了他接下来的计划。下一部电影依然改编自班宇的小说,《冬泳》集子里的最后一篇《枪墓》。他会把这个故事拍成一个犯罪悬疑的类型片,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但他说“没有挑战的事情做起来就没意思了”。

《枪墓》是一个父辈故事,而“父辈”是东北文学里最重要的关键词。《逍遥·游》是个例外,它的叙述主体是年轻人,但梁鸣还是看到了那个重要的背景:有一场戏是,许玲玲在母亲的遗物里找到了父母过去的荣誉证书,他们都曾经因为辛勤的劳动得到表彰,如今他们依然努力生活,却无人问津。

东北的年轻人承接了父辈的失落,“那些背景是蔓延到他们的家庭和成长中的”。但梁鸣还是重申,这个故事真正打动他的是普遍性,它发生在了东北,但也有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因为普通人到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