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随着美英1月11日起空袭也门目标和胡塞武装再度袭击商船,红海局势更趋升级。1月17日,美政府将胡塞武装定性为“特别指定的全球恐怖组织”。就在当晚,悬挂马绍尔群岛船旗的美国干散货船“M/V根科·皮卡蒂”号被胡塞武装的导弹命中;翌日,同样悬挂马绍尔群岛船旗的美国化学品运输船“化学品游骑兵”号重蹈覆辙。

与美国正面干仗,曾被阿拉伯多国围殴的胡塞武装,是疯了吗?

“胡塞武装”其实是不科学的俗名,该组织几乎从不这样自称。该组织的正式名称是“真主支持者”,前身为成立于1992年的“青年信仰者”组织;创始人侯赛因·巴德莱丁·胡塞尔,是世居也门西北部萨达省的阿訇家族成员。

以首都的萨那大学为中心,该组织在1994—1995年组织“夏令营”,宣扬什叶派理论。当时他们以强调“兼容并包”和“复兴文化传统”为口号,对抗在沙特影响下趋于保守的时任也门总统萨利赫。萨利赫身为什叶派,却为了借助沙特的势力阻止也门南方重新独立,而表现出亲逊尼派的样子。

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曾在1991年海湾战争中出兵支持萨达姆政权的萨利赫,这回倒向美国和沙特,胡塞尔派则转而突出反美、反以色列色彩,以萨那大清真寺为据点举行反美反政府活动,后进一步武装化。

翌年9月,起兵失败的胡塞尔在老家马兰被打死。为防止其坟墓变为“圣地”,他的遗体被安葬在萨那中央监狱里。他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堂弟继续和萨利赫政府对抗,直到2010年停火。

“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原本支持萨利赫政府的沙特阿拉伯,转而扶持同一教派的哈迪。哈迪出身于也门南方的瓦哈比派,早年曾配合萨利赫政府剿灭南方的左翼割据势力,借此谋得也门政府的半壁江山。两人分道扬镳后,萨利赫于2011年11月同意下台,翌年2月哈迪上台。

由于同样反萨利赫,哈迪上台之初曾与胡塞武装有过短暂蜜月期,标志是主持了胡塞尔的葬礼并允许其迁葬家乡。但一心在也门构建瓦哈比教派一统天下的沙特从中干预,迫使哈迪不允许胡塞尔家族中人奔丧,导致也门内战重新爆发。

2014年9月,胡塞武装攻入首都萨那,将哈迪驱逐至南方,随即占领也门大部分领土。翌年3月,沙特在哈迪政府“邀请”下组成十多国联军,发起讨伐胡塞武装的“果断风暴”和“恢复希望”军事行动,但干预效果甚微。

胡塞武装越战越勇,一度与其联手的萨利赫中途倒戈,仍撼不动该组织的阵脚。萨利赫反倒在2017年12月4日死于非命。

拜登在美国上台后,将胡塞武装从“外国恐怖主义组织”名单中撤除。随着沙特和伊朗关系缓和,也门内战双方也开始放低姿态。2022年4月,沙特为首的联军和胡塞武装达成停火协议,尽管10月协议到期,但此后也门战火几乎停止。

就在也门罢战言和、世人看好胡塞武装一路“洗白”之际,红海危机爆发,不甘寂寞的胡塞武装再次震惊了世界。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武装对以色列发动代号为“阿克萨洪水”的袭击,不久后以色列反攻加沙,阿拉伯世界坐立难安。

11月19日,早就声明支持哈马斯的胡塞武装,在红海南部国际水域扣押了日本邮船公司旗下“银河领袖”号集装箱船及其25名船员,由此开启了“红海袭船”模式。据海事情报公司“德里亚德”的声明,截至今年1月15日,其共计劫持或袭击了至少27艘往来红海的商用船只。

标榜“声援加沙”的胡塞武装,最初曾明确表示“仅袭击前往以色列港口或归属以色列的船只”,但事实上,一些曾经属于以色列,或悬挂过以色列船旗的船只,也被袭击、劫持。

2023年12月13日,正在以色列访问的美防长奥斯汀宣布,发起多国护航红海的“繁荣守护者行动”,参与方最初预计有美国、英国、巴林、加拿大、法国、意大利、荷兰、挪威、塞舌尔、西班牙10国,后陆续有所增减。

但胡塞武装并未被吓阻,反倒将袭击类别从最初的基本针对集装箱船,扩大到更易引发生态灾难的油船范畴。

今年1月10日,联合国安理会以11票赞成、4票弃权通过决议,谴责胡塞武装袭击红海商船,敦促其立即停止。当天胡塞武装坚称自己袭船“有理”,并随即向红海上船只发射21枚导弹或无人机,但均未命中(其中一些被美英海军击落)。

翌日,美英海军在澳大利亚、加拿大、荷兰、巴林等国辅助下,针对也门部分陆上目标发动报复性袭击。胡塞武装随即宣布,将把袭船范围扩展到美英船只。

1月14日,美军宣称击落一枚来袭的反舰巡航导弹。第二天,悬挂马绍尔群岛船旗、由美国运营商运营的干散货船“直布罗陀鹰”号,被胡塞武装发射的反舰导弹击中,货舱起火。英国海事公司安布雷就此认为,红海危机业已扩大化。

连击3艘美方运营的商船后,胡塞武装宣示行动“将持续下去,直到加沙战争停止、对加沙地带巴勒斯坦人的围困解除为止”。国际观察家普遍认为,美英现阶段的打击,不足以阻止胡塞武装对红海目标的袭击。

胡塞武装放在台面上的袭击理由,是“向以色列施压,保护巴勒斯坦平民”。其发言人兼首席谈判代表穆罕默德·阿卜杜萨拉姆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但绝大多数观察家相信,这至多只是理由的一部分。此外,尽管胡塞武装和伊朗当局关系密切,但其行动长期以来存在较大独立性,单纯解读为“代理人战争”也有失片面。

英国《卫报》驻耶路撒冷记者贝唐·麦克南认为,胡塞武装近年来虽在内战和反击沙特干预等方面获得成果,但其真正目标—取代哈迪政府,成为得到国际承认的也门合法政权,却始终不得要领;此次“强行入局”,有借机给自己“加戏”、冒险博取国际关注之嫌。且胡塞武装相信,由于加沙居民命运在国际间得到广泛同情,自己闹得越大,美英等国在国内外所受压力也会越大,最终将不得不直接和胡塞武装做交易。

一些分析家认为,也门地形复杂,缺乏高价值目标,美英囿于历史教训和国内反战民意,不太会冒险扩大陆上军事干预,因此胡塞武装有恃无恐,认定对方“小打奈何我不得,大打下不了决心”。正如胡塞领导人之一穆罕默德·布海蒂所言,他们相信英美“很快将意识到,这一行动是其历史上最愚蠢的行为”。

卡塔尔半岛台的分析认为,胡塞武装袭船的最终目的,或许是迄今外界谈论不多的“内部问题”。沙特“消极怠工”后,名义上仍是也门合法领导人的哈迪退守最后据点马里卜;碍于伊朗—沙特关系缓和的大背景,胡塞武装不便大打出手,而借加沙事件的题“发挥”,可以刺激国内支持率,同时束缚住国内外原本站在哈迪一边者 (尤其是同样标榜“反以、同情巴勒斯坦人”的宗教保守人士)的手脚,从而削弱哈迪的留任根基和固守信念,迫使其最终就范。即便此举不能完全成功,至少不会空手而回—半岛台消息来源称,自开始袭击商船后,胡塞武装招兵效率大幅提高。

红海是连通欧洲、非洲西海岸与亚洲的海运枢纽和捷径,全球海运量的约12%经过这里。红海危机爆发后,马士基、地中海航运等多家航运巨头就是否停航、绕道,几度反复。

随着冲突升级,越来越多的往来亚欧间的商船选择绕道好望角。这意味着,亚欧间航线里程可能增加3500海里,时间增加一到两周。挪威Xeneta AS指数显示,远东和北欧之间的运费上涨了124%。马士基CEO文森特·克莱克表示,绕行好望角可能令欧洲等地的通胀形势更趋恶化,“终端消费者将因此感受到全球贸易所遭遇的重大破坏”。

事实上,红海危机发生以来,全球集装箱海运价格较同期正常费率高出2~5倍,就连和红海毫无瓜葛的跨太平洋航线也被波及。1月第一周,被称作“海运运价晴雨表”的MSC发布内部通知,拟将自中国沿海港口至加拿大温哥华港的每个标准集装箱运价提高5500美元。国际航运公会则称,海运保险费自去年12月初以来上涨了10倍之多。

许多人还担心,红海危机的升级恐会导致石油天然气价格的上涨,并造成全球物价的连锁反应。美国国务卿布林肯1月上旬访问巴林时,就曾提及“从燃料到药品再到食品的一切费用”上涨,“将对世界各地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真正的影响”。许多欧洲人还忧心欧洲冬季的供暖问题。

目前全球已有多家企业宣布,其受到红海危机的严重影响。

特斯拉宣布,其在欧洲最大的柏林工厂将于1月29日至2月11日停工;汽车制造商Stellantis被迫用空运代替海运,解决产业链中断难题;日本汽车制造商铃木1月15日表示,由于红海袭击导致日本制造的发动机延迟抵达,该公司将在1月21日之前停止其位于匈牙利工厂的生产;沃尔沃汽车也宣布,其比利时根特工厂将停产三天。

汽车之外,商业和能源企业也受到干扰。大型仓储式联锁超市宜家和耐斯特,发布“供应可能受到影响”预警;达能表示,其产品的物流周期将延长;乐购负责人警告“红海危机可能导致所售产品不得不涨价”;全球第二大LNG出口商—卡塔尔能源公司旗下4艘LNG船,暂停按既定航线穿过苏伊士运河前往欧洲;英国石油公司和丹麦油轮巨头Torm也暂停了苏伊士运河航线;国际独立油轮船东协会,则敦促其成员统一采取类似措施。

许多观察家指出,由于本国民众普遍同情加沙居民,沙特等曾与胡塞武装兵戎相见的阿拉伯诸君主国,普遍对美国主导的军事行动冷眼旁观,胡塞武装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冒犯这些“邻居”的利益。而趁乱稳住此前一路下滑的油价,甚至对这些石油出口大户有利,所以这些美国传统盟友此次不会再度扮演为美国火中取栗的角色。

1月11日到19日,美英对也门目标进行了6轮空中打击。不过,拜登1月17日承认“军事干预收效不大”。而胡塞武装领袖公然嘲讽:“一个爬飞机舷梯都费劲的老人,却要长途跋涉9000英里,来攻击那些想要支持加沙受压迫人民的人。”

美国牵头进行红海军事干预并无悬念。总部位于伦敦的Verisk Maplecroft西亚北非首席分析师托尔比约恩·索尔特维特表示,胡塞武装的袭击“对美国几十年来维持公海秩序的领导力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因此尽管身处敏感的选举年,尽管中东盟国普遍袖手旁观不愿掺和,美国仍在短短8天里对也门地面目标炸了6次之多。

印度防务观察家帕斯·萨塔姆分析指出,仅仅1月以来参与拦截胡塞无人机袭船的美国驱逐舰“拉布”号、“格雷夫利”号、“梅森”号和英国驱逐舰“钻石”号,所发射的拦截弹就价值不菲—美制RIM-162改进型“海麻雀”是美国特混编队中最廉价的舰对空导弹,单价179万美元,英制“海毒蛇/紫苑”系列舰对空导弹单价100万~200万美元不等,每次拦截照例会发射至少两枚。

而对方发射的改装无人机,最“高档”的也不超过5万美元,最廉价的伊朗“沙希德-136”也门山寨货,单价竟已跌至2000美元以下;对方最常使用的两款反舰导弹,都是伊朗利用行将报废的老旧苏制“萨姆-2”地对空导弹改装的“废物利用”武器。

如果持续空袭也门境内目标,不论是“战斧”巡航导弹还是精确制导炸弹,价格都高于“海麻雀”。如果不小心坠毁一架战机,那幺战场上目前最廉价的英美战机F/A18“超级大黄蜂”,“裸机”单价是6690万美元,而所要袭击的目标,却只是散布在崇山峻岭或居民区的廉价武器,甚至,许多胡塞士兵还穿着拖鞋。

英国国防大臣格兰特·沙普斯1月9日炫耀,击落7架沙希德-136的“钻石”号“不愧是海军皇冠上的钻石”,但帕斯·萨塔姆指出,其“花费也同样是钻石级别的”,用于对付的却是卵石级别价格的目标。美英都面临选举周期的邻近,如此干预很快将面临进退两难。

加拿大皇家银行分析师黑利玛·克罗夫特认为,胡塞的红海冒险预期收获巨大,代价和风险却很小,因此“没有迹象表明美国炸几下他们就会罢手”。欧亚集团分析师格雷格·布鲁甚至认为,美国弄不好反倒会刺激胡塞更多袭击商船,因为“敢于对抗美国”的人设,在现阶段的中东好处显而易见。

除非加沙危机得到有效控制,从而令胡塞武装失去“劫材”,由“阿克萨洪水”触发的红海惊涛骇浪,一时半会儿恐难以平息。

美国国务院前律师斯科特·安德森和中情局前准军事行动官员米克·马尔罗伊等指出,拜登是重新将胡塞武装标定为“特别指定的全球恐怖组织(SDGT)”,而非他此前亲自取消的“外国恐怖组织(FTO)”,十分耐人寻味:对FTO“物质支持者”的制裁和刑诉清单是由国会制定的,总统操作的自由度小;而SDGT是通过行政命令确定的,总统有更大余地。“很显然,在敏感的选举年,拜登希望对胡塞武装挥舞手术刀,而不是大锤,以兼顾取得收益和控制风险。”

然而这可能幺?

对人道主义团体来说,标定SDGT限制了人道援助,打击面过大;而惟恐事不大的国会共和党人则势必要鼓噪“制裁不到位”。必须指出,当初把胡塞武装从FTO清单上一添一删,本就迹近党派闹剧:在特朗普卸任、拜登就职的11小时前,时任国务卿蓬佩奥“加班加点”将之塞进FTO名单;半个月后,拜登的外交政策演讲刚过不到24小时,发言人普莱斯就宣布了将胡塞武装撤出FTO的决定。而将胡塞武装“下榜”后又“上榜”,拜登难免“自打嘴巴”。

迄今为止,沙特和伊朗都小心避免在谈论红海危机时直接点名对方,而沙特阵营的国家更要避免激怒普遍不满以色列在加沙行为的阿拉伯世界民众。这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将红海危机控制在“不那幺火爆”的水平。不过,哪怕胡塞武装袭击商船的直接影响相对有限,危机的持续和干预的无能为力,也会给本已疲弱叵测的全球经济、物流和产业链形势带来新的变数,给翻云覆雨的杠杆投机者以更多炒作空间。除非加沙危机得到有效控制,从而令胡塞武装失去“劫材”,由“阿克萨洪水”触发的红海惊涛骇浪,一时半会儿恐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