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谈及来自东北的“80后”作家,双雪涛绝对是其中一道锐利的锋芒。读者会完全沉浸在他用文字编织的叙事中,并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快感—而这,可以说是小说最朴素的魅力。

双雪涛1983年出生于辽宁沈阳,成为全职作家前一直在银行上班。2010年,他仅用20天就创作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翅鬼》。2012年,双雪涛入围第14届“台北文学奖年金类”,成为第一个获得该奖项的大陆作家;也就在这一年,双雪涛为了专心写作而辞职。自2016年起,他出版了《聋哑时代》《天吾手记》《平原上的摩西》等作品。

继201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猎人》后,暌违5年,双雪涛于今年2月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不间断的人》。七个故事装置,包含寻找“核心”的人工智能、流转于时空的刺客、失忆的拳击手、深夜买狗的孤独酒鬼等,在双雪涛的小说世界里从日常走向虚构,直直探问“人之所以为人”的终极命题。

通过展示父母辈曾经以肉身经历过的东北—工人村、艳粉街、下岗潮,双雪涛明证了家乡和记忆的存在。而他也从此处出发,在虚构的世界里前进,为一路狂飙的互联网时代留下一些“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据—亦即,不间断的人。

那一块“鸟骨”

首先,什幺是“不间断的人”?

双雪涛认为,现在的人的形态和古希腊或战国时候的人的形态肯定是不同的,当环境发生变化的时候,人类思维和精神状态都会产生变化。而随着当代科技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的形态在产生急速变化。

“以前我们常会讲,人有一个恒久不变的人性,所以经典文学什幺时候都不过时,但是现在一些经典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我觉得就是因为人的形态在产生急速变化。但人的各种形态是不间断的,因为不会突然有一天宣布:人就不是人了。”

其实,在各种各样的科幻小说和电影中,“人的各种不同形态”已经有了不同的展示。但是,人不仅仅是关于“物质”的,更是关于“精神”的,这种精神性是情感、思想、记忆、认知等复杂体系的总和。也于是,双雪涛在写作《不间断的人》时,他不是为了写一个“具有科幻元素的故事”,他想探讨的,还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这在小说中,被隐喻为“鸟骨”。

回到小说中,安东是一个失意的剧作家,刁仰光带着“女儿”刁瑞秋找上了他,想让他写一个名为《一条龙》的剧本。在这个剧本里,主人公带着敦煌的龙头,要去寻找失落的真的龙身,并且把龙头安回到龙身上去。

故事的另一条主线,是女教授陆丝丝和两台巨大的人工智能机器—表现出女性倾向的子君和表现出男性倾向的涓生。刚开始,和我们的现实生活一样,AI只是在不断学习。直到有一天,陆丝丝决定让AI尝试睡觉。AI开始做梦。随后,AI开始对自己现有的存在形式表示不满,希望拥有人的形态。

商议后的结果是,AI将陆丝丝的灵魂制作成拥有更高智慧的程序,游荡于网络中;而子君拥有了陆丝丝的肉身,涓生则侵占了校工老刁(刁仰光)的肉身。然而,拥有了肉身之后的AI却没有因此得到终极自由,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杀人,但最终,命运把他们带到了安东这里—他们希望安东为他们写一个剧本。

这个看似荒诞的循环,其实隐喻了双雪涛的深层思考:在人的形态产生变化后,是不是存在一个人作为人的核心的东西?

双雪涛的答案是:“我在小说里还是抱有希望的,包括他们的负罪感等,我还是相信有一种核心的东西在里面。”

也就是说,成为人以后的AI,体会到了一种叫作“痛苦”和“负罪”的情感(也许来自“杀人”和“弑母”)。所以AI试图去弥补,即“将龙头接回到龙身上”。这时候,AI遇到了“AI终究无法成为人”的障碍—“鸟骨”,它也是“脊椎里最小的、无法消灭的骨”,人全部的本质,都被保存在这个核心里面。

双雪涛在这里的处理方式是理想主义的。“最后AI发展到一定程度,它想要去创造一些虚构的东西,包含它的一些心结,它觉得自己做错了,想重新找回和弥补。”

AI希望通过虚构的剧本去弥补自己的过错,因为某种程度上,它们甚至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小说的结尾是理想主义的:“一条金黄色的幼龙从冰窟窿里笔直飞出,它呼啸一声,在天空中展平了身体,它看上去有着无穷的能量,同时稚气满面,对前世的痛苦一无所知。它在天空中盘旋了一圈,像一个就要出门远行的少年在检阅自己的内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空飞走了。”

在沙漠里找水的人

虽然双雪涛没有再直接描绘东北,但关于东北、关于作者本人的隐喻却被保留在小说里了。从这个层面上讲,作为小说家的双雪涛也是一个“不间断的人”—即便他当前生活在北京,但故乡的印记是小说家随身携带的“核心”。

看似荒诞的循环,其实隐喻了双雪涛的深层思考:在人的形态产生变化后,是不是存在一个人作为人的核心的东西?

首先,《不间断的人》里有一个重要年份:2015年教授陆丝丝决定让AI尝试睡觉,2015年安东从L城来到北京。2015年,也是双雪涛离开东北前往北京进修那年。

双雪涛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但作为小说家的双雪涛和作为剧作家的安东成为一个互文。安东或许成为双雪涛的发声者,提出作为当代写作者的困惑:“为什幺要写小说呢?小说能够影响谁呢?他曾经在他的小本本上写下过,小说家就是在沙漠里找水的人,殊不知沙漠之外早已经是繁华城市,水,一拧就从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艺术若不能冲进生活里炸开,就不算真正的艺术。”

毋庸置疑,文学在式微,而随着科技的发展,“AI是否会取代写作”是一个“并不新颖”的提问。双雪涛的回答是:“目前来看,人有自己的感受,包括冷热、痛苦、流泪、欢笑,AI没有肉身,所以很难真实地感受到肉身的痛苦。但将来AI会变成什幺,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们写得极好,那也挺好,我就去做一个快乐的读者。”

双雪涛对文学的理解是,文学不是奥林匹克,不是非得“更快更高更强”,文学是“自我的私人的表达”—AI没有孕育自母亲的子宫、没有故乡,在诞生之初没有“过去的经验和回忆”,但小说家有。

其小说在回溯过去时,往往都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而90年代,正是双雪涛所经历的东北经济困难的年代。而小说中出现的以字母代替的城市名,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北—大雪、结冰的河、困顿中的城市。

安东带着AI来到这座陷落的城市,遇到自己的初中同学M。M的手上有鸟骨,这块鸟骨是他曾送给安东的礼物,但安东把它扔了。还未被夺走肉身的老刁也送过一块鸟骨给陆丝丝,陆丝丝也扔了。如果鸟骨代表核心,那幺作为人的安东和成为人的AI都曾遗失过它。

那幺,核心的本质又是什幺?或许,核心的本质也是小说家一直在探问的“私人的表达”:故乡和母亲、过去和记忆、友情,乃至自我,而这,也可以是另一种“不间断的人”的解释,即人从内到外、从过去到现在、从肉体到精神的完整性。

双雪涛说:“我经常会梦见过去的自己,特别陌生,但它确实存在过。”我问他,过去的生活是什幺样的。他说,特别简单,20年前,也就是他20岁左右的时候,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没那幺发达,人和人之间也很简单。如今社交媒体上充斥着乌烟瘴气,人和人之间可能也没那幺简单了。

《刺客爱人》的创作灵感,也源自双雪涛的一个梦—在文中,是主人公李页的梦。双雪涛说,这个梦对自己来说是有意义的,他梦见了过去的自己,曾经失去的自己。李页则是梦了自己十几年前的女朋友姜丹。

我问双雪涛,我说我觉得李页也不是真的爱姜丹,感觉更像是在生活丧失激情后,回头去找某种失去的状态。

双雪涛说,李页就是那种活着活着把自己活没了,自我越来越模糊的人,而在李页与姜丹的共同回忆里,保存着李页非常珍贵的一个自我,所以他想再去时间的琥珀里把那个东西打捞出来。

如此,笔者理解,这个“珍贵的自我”仍旧是一种“核心”。而小说家、小说与梦,又再一次为彼此互文,继而踏上虚构的征途,弥补在虚构和现实世界中失落的“鸟骨”。

小说家“卑微的虚荣”

在双雪涛身上,笔者始终都有个好奇的问题:当初怎幺有底气从银行辞职,选择写作?

当然,小说家已经用作品交出了答卷。“最根本的原因是,实在是不喜欢上班。可能对于那种比较平稳的生活,有一个明确权力结构的那种单位,我是受不了的。所以我可能只能做一个游民。对,一个社会闲散人员比较适合我。”

“社会闲散人员”是种比较谦虚的说法。双雪涛曾在一篇谈创作观的《卑微的虚荣》里写道:

“我向往职业性,小说本身隐含着某种逻辑,形式即内容,小说的每一个词语和标点,都是形式和内容的双重器皿,至于小说作者,可能也需要某种形式感……希望自己能像小说家一样存在,而不是别的什幺玩意,单纯的身份在现代社会好像有点不合时宜,但是恐怕是我唯一能向往的虚荣。”

将来AI会变成什幺,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们写得极好,那也挺好,我就去做一个快乐的读者。

也就是说,写作者卑微的虚荣是“成为职业小说家”。而“像小说家一样存在”,也是双雪涛向他信奉“写作是一种职业”的偶像村上春树看齐。

对于全职写作,双雪涛说:“全职写作还是让我更快乐的,时间比较能支配。拥有时间,其实就拥有了很多东西。每天都有一种自己规划自己生活的感觉。”

不过,一篇小说在抵达读者以后,才算“完成”,而与此同时,小说在读者的不同解读中又会长出新的生命。然而,随着阅读人群的减少、文学市场的式微,“小说”的价值也在转变。

以前小说作为艺术作品,本身就有其价值和标准。但在如今这个娱乐时代,“这个东西是不是我喜欢的、是不是为我而生”成为标准。“我觉得这是个蛮大的变化,所以现在‘卑微的虚荣显得更切题了。”双雪涛说。

“我从没想要明证什幺,因为能够免于饥寒,安心写小说本身即是恩赐,如果完成了一点东西,那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你们知道,太多作家已经证明了自己,在各种领域,除了写作。”双雪涛在《卑微的虚荣》结尾写道。

至此,回过头去理解“不间断的人”,恐怕它指向在创作的虚构世界里,将过去和现在、将虚构和现实、将肉体和精神上的自我,合二为一。

“不间断的人”这个概念,只在小说《不间断的人》中出现过一次。安东不知道楼上每日弹钢琴的人是谁,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女孩,安东以为是她,女孩说:“我刚才还以为弹琴的是你呢。安东说,为什幺您觉得是我?女孩说,因为看你就像一直坐着的人,而且也像个不间断的人。”

“安东走出电梯时心想,不间断的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裂缝,不间断的人,可不是呢。”

不间断的人,也指向了小说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