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作为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唐朝人韩湘的一生可谓平平无奇,并无太多值得探讨的重大事迹。然而,就是这幺一个在正史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小人物,却在野史笔记和民间传说的加持下,稀里糊涂、阴差阳错地成为中国最知名神仙天团“八仙”的一员——韩湘子。

从凡人韩湘到神仙韩湘子,要厘清这条曲折离奇的“成仙”之路,还得从韩湘的叔爷爷、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说起——虽然最终被强行推入仙班的是韩湘,但韩愈才是这起“造仙”事件的源头和导火索。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遣使往凤翔迎佛骨入宫,一时举城若狂,韩愈乃上《谏迎佛骨表》,力谏皇帝不可奉佛太过,宪宗览表大怒,贬韩愈为潮州刺史。贬官南行,前途未卜,行经蓝田县南九十里之蓝田关时,又值风雪阻路,面对冒雪赶来追随同行的侄孙韩湘,韩愈感慨万千,写下了那首着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诗题中的“侄孙湘”即韩湘,字北渚,又字清夫,小韩愈27岁,其父韩老成乃韩愈另一名篇《祭十二郎文》中的“十二郎”。老成本是韩愈二哥韩介之子,后过继给长兄韩会为子。韩愈3岁而孤,由韩会夫妇抚养成人,与年龄相仿的老成朝夕相处,“两世一身,形单影只”,故虽名为叔侄,实情同兄弟。因此,贞元十九年(803年)老成去世后,韩愈震惊哀痛不已,所作祭文感人至深、传诵不衰,以至后人云:“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赵与时《宾退录》)

基于和老成之间的深厚情感,韩愈与侄孙韩湘的亲近自不待多言。从韩愈蓝田关赠诗的那个雪天起,命运的齿轮便已开始转动,只是这爷孙俩当时对此还一无所知。围绕蓝田关赠诗,好事者编派出一出又一出神神叨叨的玄乎故事,随时间推移,这些故事辗转流传,与民间传说杂糅融合、酝酿扩展,最终将韩湘变成了韩湘子。

唐人段成式大约比韩湘小八九岁,算是同时之人,其所着《酉阳杂俎》有一则《染牡丹花》的奇闻故事,虽然故事主角为韩愈的“疏从子侄”(堂侄),但从故事中的蓝田遇雪赋诗情节看,此故事明显与韩湘的“成仙”之路相关。

韩愈的蓝田赠诗,成为韩湘“成仙”的导火索。( 于明达 / 绘 )

段氏所述故事大致情节为:韩愈有位堂侄从江淮投靠而来,韩愈常嫌其不爱读书,没有一件长处,堂侄不服,声称自己有一项为牡丹花染色的绝技——经过小伙的一番操作,原本颜色为紫色的牡丹花竟开出各种颜色,且朵朵有字,能连成一联,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正是韩愈之前蓝关遇雪时所赋的旧句。

后人大约是嫌这个故事不够精巧、神奇,遂不断修订完善情节,到了宋人刘斧的《青琐高议》,故事的戏剧性、完整性已大幅提升,故事主角也由某位不知名的堂侄正式换成了韩湘。这一版里,牡丹花有字情节与段氏故事相类,所不同者,在于故事发生的时间被提到了韩愈遭贬、蓝田遇雪之前。目睹花开有字,韩愈虽大感惊异,但对文字的内容却一无所知。没过多久,韩愈便被贬潮州,蓝田关遇雪,韩湘冒雪相送曰:“公忆向日花上之句乎?乃今日之验也。”韩愈叹服,遂在此基础上补足为《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

刘斧版本的故事,还增加了一首韩湘赠别韩愈的诗,诗作的内容也暗示了韩湘此后注定要飞升成仙的命运:“举世都为名利役,吾今独向道中醒。他时定见飞升去,冲破秋空一点青。”

牡丹花预言未来、韩湘飞升成仙等种种情节,当然是小说家或民间好事者的附会之言,但从众多笔记版本不一的记载推测,韩湘会仙术的故事大约在宋时便已是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换言之,至晚在宋朝,韩湘已被视为神仙一类人物,完成了从凡人到仙人的转变之路,正式位列仙班。

尤为有趣的是,隐藏在“八仙”名单确立背后的煞费苦心,与今日商业演出偶像团体的“人设”考量之间,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共通之处。

至于韩湘是何时加入“八仙”成为韩湘子的,由于故事演变、情节增加大多层累、渐进地产生自民间传说或口头文学,带有浓浓的民俗色彩,故八仙“成团”及韩湘加入的具体时间很难准确判断,但至晚应该不晚于金元时期:一是因为种种线索表明,“八仙”的“成团”及“出圈”,与兴起于金元之际的全真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是今日我们所熟知的“八仙过海”等经典故事至晚在元杂剧中就已粉墨上演。

王重阳创立全真教,以钟离权、吕洞宾为祖师,这两位仙人应该是“八仙”最早的创始成员。随着全真教的发展兴盛,其他仙人陆续被拉“进群”——到元时,全真教祖师团队已集齐除韩湘子和蓝采和之外的“六仙”,最终,在传教宣传需要、民间集体创作和元杂剧等艺术形式繁荣发展的合力下,今日我们所熟知的“八仙”名单形成并逐渐固定了下来。明朝时,神魔小说兴起,随着《东游记》等作品的刊行,“八仙”的故事不断丰富完整、深入人心,成为我国影响最为深远的民间传说之一。

八仙过海图。

尤为有趣的是,隐藏在“八仙”名单确立背后的煞费苦心,与今日商业演出偶像团体的“人设”考量之间,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共通之处。而这一点,早在明朝便被明眼人一语道破。明代学者王世贞《题八仙像后》曰:“以是八公者,老则张,少则蓝、韩,将则钟离,书生则吕,贵则曹,病则李,妇女则何,为各据一端,作滑稽观耶?”意思是,这八位神仙,分别代表了社会中的不同阶层或群体,不仅老与少、文与武、贵与贱全面覆盖,还细致考虑到了残疾人、妇女等群体。无论是从传道的功利实用角度,还是从杂剧演出的观众角度,“人设”都尽可能地覆盖了绝大部分社会群体。对于最大限度吸引各阶层受众来说,这自然不失为一个明智的策略,并且,这极有可能也是“八仙”传说格外受到民间欢迎的原因之一。

历史上的韩湘少年时应该已追随韩愈左右,三十岁进士及第,而后便是漫长的为官生涯,我们知道他做过江西从事,后曾官至大理寺丞,虽然我们对韩湘的了解不多,但仅凭这些已足以作如下判断:真实的韩湘并不是一个修仙之人,他和叔祖父韩愈一样,是饱含着一腔入世之情的正统儒家门徒,说他想升官发财我没意见,说他一门心思想成仙怕是难以服众。换言之,即便民间一定要挑一位凡人“保送”成仙,那也肯定有无数比韩湘更为合适的人选,为何偏偏挑中他?

我想,这事儿很有可能打一开始就是冲着韩愈来的,韩湘只是碰巧“躺枪”罢了。众所周知,韩愈一向主张“敬鬼神而远之”,坚持排斥佛、道的立场,而这很可能会引发“围观群众”的逆反心理——你不是不相信鬼神吗?偏要让你做一做神仙传说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