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唯

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有一首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诗《在山的那边》:“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山那边是什幺呢?……”

儿时,我也常驻足家中的阳台,往远处眺望。锈迹斑斑的铁艺窗外,是一幅典型的“山城”风景画,在未对“世界”这个词产生清楚认知前,窗外的一切,构筑着我心中的世界。

阳台外,距离视线最近处是一座低矮的平房,上面覆盖着波浪形的褐色瓦片,偶有小鸟落脚。仅有一次,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出现在平房外的走廊,和我热情招手,令我十分惊喜。此后这栋房子再没出现人影,以致它时常以神秘诡异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境。

平房往外,可以望到绿油油的农田,接着是层层叠叠的一片建筑群。它们同样是低低矮矮的,外观大多呈土黄色,看起来摇摇欲倒,只有居于正中的一栋镶嵌着蓝色玻璃的大楼,格外亮眼。白天阳光明媚时,那栋楼会闪烁金光,阴雨绵绵时,大楼又隐于云雾中,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即;傍晚,天边的火烧云会照亮它的轮廓,待余晖散去,当天空只剩几朵倔强的白云在缓缓挪步,那栋楼便陷落一片灰蓝中,直到暮色苍茫,周围一切变得寂静空旷,大楼彻底被一片黑暗掩住……

无数个日子里,见证大楼长达约一个小时的“消失”历程,成为我在傍晚时分必经的某种仪式感。这栋安静矗立于眼前的大楼,遥远且神秘得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总是忘记向父母探问它的位置与名字,只是隐约记得,某次乘车路过家乡涪陵的一处繁华商圈,一栋覆盖着一格格蓝色玻璃窗的大楼在我眼前一扫而过,熟悉感令人心头一惊;后来因城市规划发展,“锦绣大酒店拆除爆破”登上了报纸头条,那栋我日日守望却始终无法确认身份的大楼,随着一阵轰隆的巨响,在我眼前化作了一朵蘑菇云;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家乡老友传来的短视频,标题写着:“老城记忆”。

建筑群附近似乎还有学校,有一面红旗十年如一日迎风飘扬,在早晨偶尔能听到国歌奏起。那时家中的表姐在外读大学,我和表妹对她的思念无处安放,妈妈看不过去便说,那面五星红旗高扬的地方就是姐姐念书的学校。于是,窗台外多了一个小人儿的身影,她们总是痴痴地向远处眺望,用稚嫩的童声迎风大声呼唤思念的姓名。

那时,我和表妹不知道声音能传播的距离,只知道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子就是我们心中的“远方”。建筑群后面就是连绵起伏的山脉,遥远得只能看见轮廓,我时常望着那条淡淡的线条,心中思考:山那边是什幺?

重庆是内陆城市,山那边定然不是海,那到底是一条江,还是一条河?会不会也是一座藏于云雾的、镶着蓝色玻璃的大楼?

后来搬了家,我和家人住进了一处地势很高的大楼,心中问题的答案开始愈加清晰——城市被交汇的乌江与长江围住,江东是雨台山,江北是北山坪,山的背后,还是一片连绵起伏、遥远得只能望见轮廓的山脉,而那座让我日日守望的大楼,变成了高高矗立、仍旧会在阳光下闪烁金光的新地标——泽胜双子塔。我有一丝雀跃,因为离山更近了。我可以看到它白天的明媚和夜晚的灯火通明,欣赏它春时梅红的树林,夏时漫山遍野的绿,秋时的萧瑟与枯黄,还有冬时山尖上露出的罕见白衣。可心头仍有一股失望萦绕——尽管大山在四季轮转里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但山的那边竟然还是山。当波光粼粼的江面传来悠长的汽笛,我望着无边无际的江水,又忍不住疑惑,江水流向何处?船驶向的远方又是哪里?

十年后,互联网掀起了一股年轻人的感慨热潮:“山的那边还是山,路的尽头还是路”,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有这幺多产生共鸣的“翻山者”。

曾经在我眼中,世界只是那片铁窗外遥不可及的一小方天地,最远处不过是那栋我望眼欲穿的神秘大楼;后来领略了数座城市风光后,世界开始变得浩瀚无边、深不可测,令人无法探清来时路,也无法预知未来的行程。

但经历数次迷茫后,我不再执着于翻山越岭寻找问题的答案,而是坦然接受:山的那边可能就是山,翻过一座,还有一座,也可能是蔚蓝的大海,是绿油油的农田,甚至是一座高楼四起的小城……但或许真正值得期待的,并不是山后的结果,而是当我们开始享受登山与下山的旅途,知足于在每一座城市意外邂逅的风景,回头发现,“世界”原来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