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

宋之回响,绵延不绝。无论诗词还是书画,至宋代都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除此之外,宋砚也达到了历代砚之造极——《文房四谱》《端州砚谱》《歙州砚谱》《砚史》《砚录》《砚笺》等着作,从不同角度为世人展示了宋代砚文化的深度与广度,令人惊叹。

宋代文人太喜欢砚了,大文豪苏轼,是着名的砚痴,他自己不仅藏砚、咏砚,还铭砚,于砚道颇有心得。而另一位大文豪是同为“宋四家”的米芾,此人对砚的痴迷可谓到了癫狂的地步。宋人何蘧《春渚纪闻》记载,宋徽宗召米芾写字,米芾看到皇帝书案上有方名砚,一写完字,就抱上砚台请求皇帝把砚赐予他,皇帝应允,但他生怕对方改了主意,急着把砚台抱回,连里面的墨汁都不顾,回到家时才发现衣服都被浸黑了。

一封尺牍,让我们瞥见了失载于各类正史及笔记的一个宋代文人场景。这背后,是宋代文人对于砚台的高度审美追求。在宋代文人的推动下,用砚、品砚、藏砚皆成时尚,砚的样式之丰富,制砚工艺之精湛,砚材质地之精美,砚文化积淀之深厚,特别是其中所蕴含的文人意趣和美学思想,更是为后世所推崇,值得细细品味。

谈砚

江南,盐官古城。在古城王国维故居邻近的晴雨楼藏砚馆里,静静陈列着的数百方宋时古砚,他们都是经过一人之手被请到这里的——晴雨楼藏砚馆馆长朱曙光。

随着年岁渐长,朱曙光脸上柔和的线条渐渐隐去了当年从戎岁月塑就的英气,成为了江南古镇上一位普通的先生。闲居在古城一隅,和同样爱砚的妻子一起把藏砚、品砚、玩砚、展砚做成了日课。曾经的远行、波折、求索都已归于平静,慢慢成为回忆。而今回首,来时的路上只有那隐现的翠微,无风无雨亦无晴。

近年,他们蜗居在盐官古城的晴雨楼里,很少出门,因为市场上已几乎见不到心仪的古砚了。如今收藏之风日盛,喜爱古砚的人越来越多,从地摊到古玩店铺,从拍卖行到微拍堂,稍有品位的古砚一露面便有藏家盯上,争相出价,常常轮不到他们出手。对此,朱曙光倒是豁达:“与古砚失之交臂,是收藏路上的常事,非当下之现象,遗憾不过来。”当然,为了心中所好,他还是会刷微信、翻图录、托砚友,虽深居小楼而牵挂不断。不过大多已不能如愿,只好以尽人事,凭机缘、看运气来宽慰自己。

朱曙光心里明白,收藏是无止境的,半生收藏千余方古砚,精品只是少数。这里的古砚,虽没有写过《兰亭集序》,画过《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但一定描绘过六朝烟雨或抒写过唐诗宋词、明清小品,乃至寻常书札,甚至抄录过琐碎的契约公文。古老的中华文化就是在这一方方古砚中孕育、诞生的。所以他们一直致力于有重点、成系列的收藏,尽可能使集藏能较完整体现砚史的流变轨迹。

而真正好的精品大多零星散落于各地藏家手中。他曾相中一位资深藏家的一方宋代眉纹龙尾石抄手砚,正好能填补收藏空白,完善品类环节,但对方坚决不出,并期待有朝一日也能将所藏之砚办一展览。惺惺相惜,不忍心强求。朱曙光心心念念,每年都和妻子去看一次,整整6年,风雨无阻。晴雨楼藏砚馆正式对外开放后,便邀请那位藏家前来交流切磋。藏家到来后,流连半日,赞叹之余,不乏钦佩,遂将砚台割爱相让。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好,人与砚的缘分到了也罢,藏砚路上,那些看起来很美的机缘,实际上都蕴含着苦苦的追寻与等待。回溯过往,其他藏家或多或少都有值得津津乐道的捡漏经历,以非常低的价格就买到了珍品,统统归结于眼力、运气。朱曙光却极少有这样的“待遇”,不纠结于侥幸,故而收藏得踏实安心。

他的藏砚之路开启于30年前的一次偶然。当时他还身处军营,战友从婺源带回一方龙尾砚,黝黑的石头上洒落着点点金星,如秋夜的星空,深邃而神秘,他见之产生莫名的喜欢,便请人捎带一方回来。不曾想,一方新的鱼子纹龙尾砚值他半月工资——40元,1987年,这个数字他始终记得。不过,藏砚之路也由此开始。

后来,依托于互联网大潮,朱曙光开启了他藏砚的黄金时代。“文房春秋”“雅昌”“砚藏”等一大波古玩收藏网站涌现,散落于各方的古砚图片纷纷呈现于网上,令人目不暇接。为此,他们会循着“网络”上的一根根蛛丝,找寻一方方古砚。那段时间,夫妻二人奔波于各地,虽不至风餐露宿,亦风雨兼程,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像行军打仗一般,最主要的是,那个目标永远是砚。

“喜欢砚的人在旁人眼里或许都有点神经质般不可理喻。”朱曙光半开玩笑自嘲,乍一看,就一块石头,一件泥陶,一般人不会动心。可是,爱砚之人会抛开表象,专注于石品纹理、年代形制、工艺特色、文化背景、过往流变的钻研。因此,在他们眼里,金星、银星、石眼等各种石品是造物的杰作,凤池、风字、斗样、琴样等诸样砚式是文脉的存续。

一转眼过去20余载,朱曙光的古砚品类日渐丰富,并慢慢构建起属于自己的古砚藏品框架。他原本藏砚的阁楼取名“晴雨楼”——出自苏轼的《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奈何阁楼空间有限,独自把玩尚可,展出则显局促。2010年,在地方政府的扶持和盐官景区的协助下,原本在闹市小区阁楼上的晴雨楼搬到了盐官古城,一个凝聚巧思的藏砚馆被开辟出来。只见里面亭台、楼阁、回廊、庭院勾勒出江南意象,园林营造讲究经营位置,树木、园林赏石、苍苔、飞瀑,安排得当,自成天地。整体设计亦处处围绕古砚生发,展厅里的天井便是一方城池砚的造型。檐水滴落,沿周遭水渠汇聚入池,方正平直,其间有芭蕉亭亭而立,一如晴雨楼藏砚,简约而雅致。2012年,这座非国有博物馆已列入国家博物馆名录。

走进晴雨楼藏砚馆里,只见四壁间点缀砚拓、书画,朱曙光收藏的数百方古砚陈列其间,展品陈设以汉唐、宋元、明清的年代为序。展品每半年更换一次,每次更换一部分。至今,1 800余方古砚自开馆以来,几乎轮转了一遍。

如今,无论晴雨,夫妇俩经常会在展厅里转一转,面对古砚,每一方的来龙去脉,其间的得失经历,一幕一幕,往事历历,展厅成了他们与古砚和砚友交流的精神空间。而且随着阅览砚史文献资料的增多,以及新的考古证据出现,他们还会修正观点,会对以前的断代产生质疑,继而再考证,随后展厅中的某一方砚就从唐移到了宋或从宋移到了元明。

“在古砚面前,我们都是匆匆过客。”说起晴雨楼藏砚的未来,朱曙光坦然而豁达。“对一个爱砚者而言,收藏生涯中最重要的是过程。能与这些古砚不期而遇,晨昏相依,厮磨半生,足矣。”

制砚

粗活细活皆是功夫

宋砚之美,美在材美工巧,美在既能随物赋形,又能精雕细琢。在寻砚、制砚过程中,不仅感受砚之美,其本身也是一个追求美、创造美的过程。

宋代制砚,在实用的基础上兼顾了审美的设计理念,且以“砚式图谱”的出现成为标志。“砚式图谱”既是对当时已有砚式的收录和总结,利于传承和传播,也为后来者设计新的砚式提供了思路和灵感。而且,就砚式而言,宋砚成为一个分水岭,有了与前代全然不同的面貌和内涵。

宋砚砚式丰富多变,凸显了相当高的设计水平和制作工艺,其间文人的推动功不可没。他们一边说“器与用为功”——强调砚台是用来研墨的,需简单实用;一边又竭力追捧新奇砚式,这无疑助推了砚式不断创新和发展,出现了形象有趣的象生砚、自然天成的天然砚、端庄典雅的仿古器物砚等各种五花八门、争奇斗艳的砚式。

砚式的合理设计需要反复推敲,恰如黄庭坚《砚山行》所言:“凿砺砻形为日生,刻骨镂金寻石髓。选堪去杂用精奇,往往百中三四耳。磨方剪锐熟端相,审样状名随手是……”而米芾的一首《砚史》:“土人以为生,终日成一砚,少有病,不直数十金;幸完仍好,直五七千已上无估。”有道出了精心选材可提升砚台价值这一观点;但在唐询的《砚录》一诗中,“工之精者,每得石以手扣之,知其下有眼及多少之数,因画记之。后令磨琢皆如其言也”又表明了优秀的砚工需要具备较强的洞察力;而苏易简的《砚谱》:“今歙州之山有石,俗谓之龙尾石。匠铸之砚,其色黑,亚于端。若得其石心,见巧匠就而琢之,贮水之处圆转如涡旋,可爱矣。”则说明了出色的工匠可以巧用石品纹理。这些无一不是说明了宋代工匠已经掌握了非常娴熟的制砚技艺。

但与宋代当时高度发达的科技水平不相协调的是,宋砚的制作几乎完全是依靠原始而简陋的工具完成的。砚工根据设计方案将一块不规则的粗糙砚石,通过一锤一凿的细心雕琢制成砚台。无论是砚材的正面、侧面的取用,还是罗纹、眉纹的取向,无论是石眼的取舍利用与位置处理,还是砚台制成后的美化装饰,都体现出了宋人独特的审美和高超的工艺水准。

为何宋人制砚水平如此高超呢?因为宋代文人长年笔耕不辍,对砚的理解远比常人深刻,为了使案头之砚更加符合自己的心意,积极地参与砚台的制作与设计改造——以自己的审美理念和用砚感受指导砚工制砚或改制砚台。传说东坡设计改进了抄手砚,被后世称“东坡式”;米芾纠正了玉砚磨墨处不出光而创制了苍玉砚;而唐询改革砚式,始创凸心砚则直接开启了新一代砚风。

因此,有了审美趣味极高的文人的参与,宋砚的制作精细入微,在提高实用性的同时,又赋予其高雅的审美情趣,极大地丰富了宋砚的文化含量,使之达到了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