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颖

青春时期,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苦命最悲催的人,这固然有因喜爱文学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也有自己家境贫困且又在偏远山区干着永无出头之日工作的绝望,还有这两者作用下的失恋。这些都如凄风冷雨一般,笼罩在我头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产生一种幻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晴空万里,唯独我头上顶着一朵雨云,“全方位无死角”地将我淋湿……

那段时间,我有点像祥林嫂,逢人便展示自己的痛苦与委屈,想求得别人的一些开解与安慰。但也许这是一件累人的活,渐渐地,我发现,朋友们开始躲我,这让我的悲哀与自艾更是雪上加霜。

有一天,我独自在离厂子不远的大王庙转悠,突然遭遇一场大雨。大王庙是纪念为四川水利建设做出杰出贡献的李冰而修建的。

我在大殿外的瓦廊下百无聊赖地想婉约诗句排解无聊,这时,一位别的车间的同事,也一身透湿地逃进长廊。我们随意聊了起来,从檐前的雨到被雨淋弯腰的花草,再到我们花草一般脆弱的运气,以及不景气的厂子和不久前的那场失恋……

天气本来湿冷,我的话语更是把当时的气氛带得阴沉。

那位同事显见着有点吃不消,想说两句话安慰我一下,以掩护自己脱身。但因为原本不十分熟悉,一时竟不得要领,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似乎想说点比我说的更惨更无奈的事来缓解一下。这当然如同给重病的人吃糖豆,没有太多的用处。

就在这时,几个比我们淋得更湿的香客从雨中冲来,他们一边拧着衣服抖着水,一边抱怨着天气。

那位同事,脱口说出一句:“总之,你记着,大雨不只淋你一个人,所有的人都一样,只是他们不常说而已。不要只是觉得世界上痛苦的只有你一个人!”

那段话,如同带着闪电的惊雷,把我劈醒了。我抬起头来望向四周,湿透的人们各有笑语;再回想身边的众人,家境比我惨的;从小失去妈妈的;因为户口原因不能安排工作的;因为有残疾至今没谈过恋爱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如我那样天天哭丧着脸,向人们诉说自己的绝望与无力,有时还要忍痛听着我的吐槽,那是怎样的场景?

大雨不只淋你一个人,如同痛苦并非某一个人独家拥有。而真的强者,是那些勇于面对和担当的人,而非随时都在碎碎念的弱者。

自那以后,我不再向人展示哀怨。我甚至感觉,那天那场雨和那位并不熟悉的同事,也是某种力量的特意安排,还有那句借同事之口说出的看似平淡却力量无比的话。

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中,陪我过了大半生遇到的所有苦难和麻烦,这些麻烦,没一个比年轻时遇到的失恋之类挠痒痒式的痛苦轻,但我都微笑着接了下来,并且将它们变成让自己欣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