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寻

那年春天,我在老家偶遇一位朋友,她邀我去她父母家玩,我便去了。

朋友父母都老迈,见来了客人,便让一位嫂子过来帮忙做饭。这位嫂子也不知是他们什幺亲戚,瘦瘦小小,穿得灰扑扑的,脚上一双解放鞋,看上去又土气又寒酸。她给我端茶过来,也没人给我介绍她,我只好含糊地喊一声“嫂子”。她急促地笑了一下,放下茶杯就回了灶间。

中午吃饭时,她也没上桌。大家喊她来吃饭,她说她要照看灶里的火,端着一个大碗坐在灶前吃,碗里有饭有菜,吃得挺香。但若有人进去,她又赶紧放下碗站起来,忸怩不安。

饭后,朋友要带我去挖笋子。她父母说她几年没回家了,怕是山里的路都不认识了,便安排了那嫂子带我们去。嫂子眼睛一亮,脸上多了几分兴奋的红晕,赶紧去背竹篓,扛锄头。

奇怪了,一走到上山的路上,刚才还挺“社恐”的嫂子,一下子健谈起来了。她指点着田野,说某处有一片野芹菜。再走一走,她告诉我们某处有一坡蕨菜。至于笋子,后山多,那里有一大片毛竹林……

她熟知这里的每一片山坡,每一处竹林,每一条小溪,每一种野菜的模样和习性。在这里,她样样事情都做得漂亮,挖笋子,采蕨菜,薅野葱,手脚麻利,不知疲倦。

嫂子最会挖笋子,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像探照灯一样,近处远处一扫,藏得再隐蔽的笋尖也会被她发现。一旦她锁定目标,便会放下背篓,拎起锄头,弓着身子走过去。她那凝神屏息的样子,仿佛猎人逼近自己的猎物,生怕惊动了竹丛下的笋子,让它一溜烟跑了。

等到了目标附近,她并不急于开挖,而是用锄头刮开附近草皮,先观察一下,找准位置再一锄头挖下去。别小看这一锄头,挖不准的话,就会伤了笋子。她耐心地挖开笋子身周的土,渐渐让它露出地下粗短肥壮的身躯,最后一锄头将它干净利落地挖断,用手将它刨出来,将这带着新鲜泥土芬芳的“猎物”丢入竹篓。

不大的工夫,她就挖了十多个大竹笋,竹篓变得沉甸甸的。我看得兴起,也抢着要来挖笋,结果一锄头下去,仅勉强挖出浅浅的一个土窝,再挖几下,便举不动锄头了。嫂子哈哈大笑,将锄头接过扛在肩头,潇洒自若。

我被她迷住了。这个初见时毫不起眼的女人,一旦来到山林,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山林是她的主场,她是沉着冷静的猎手,但她猎的不是野兽,而是笋,是蕨菜和野葱。

那天,我们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相约明年再来。可惜,我后来远行,再未于春天回过老家,也再未去过朋友家。但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的事,记得那位嫂子。

她是我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人了。我是从她那里才知道,无论看似多幺平凡的人,只要凝神屏息,一步一步靠近目标,就能将那乱草丛中仅露尖尖角的猎物俘获。

灰扑扑的人生,在那一瞬间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