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桑杋

我十四五岁时,不懂得打扮,因为学校里大多数人都不会。我们学校是一所乡镇中学,打扮是长得漂亮的同学的特权,换作长相一般的,会招来他人无尽的嘲笑,比如栗老师。

没错,这一约定俗成的规矩,对老师也适用。

栗老师40岁出头,不高,很瘦,高度近视,脸上的雀斑多到数不清,跟好看一点儿都不搭边,但她是最爱打扮的,比英语老师还夸张。大家都这幺认为,而我的看法不同——“她是最会打扮的!”

这话使我成为众矢之的,瘦瘦高高的小眼睛同桌总以此调侃我。

我坚持己见,绝不是因为我当了语文课代表,且是栗老师“钦点”的,而是因为她每天都系一条艳丽的丝巾,颜色总是很花,颇似如今流行的晕染风,因此很难准确辨认,她是有一条还是有无数条丝巾。

我在村里长大,对缤纷世界没多少认知,那时觉得,她是最适合系丝巾的人。

除我之外,其他同学都无法欣赏她的穿搭。甚至有人给她取了“Mrs.Li”的外号,只因她比教英语的李老师穿得更花哨,她竟也笑着接受了,说这外号听起来很时髦。

尽管如此,我猜想大家并不是因为她的穿搭而讨厌她,而是因为语文早自习。

《红楼梦》里的那些诗词,我们背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早自习,可到期末才知道,考试压根儿不考这些。有同学气急败坏地来质问我,可我只不过是负责往黑板上抄诗词。

直到考进一中,我才渐渐发现,自己大概是全校唯一一个会背《红楼梦》诗词的人,老师因此对我这个“村里娃”刮目相看,同学们也纷纷用半分赞许半分倾慕的眼神看我。我很熟悉那种眼神,是“你很厉害”的肯定。

为了让自己更“时髦”,我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红楼梦》。读到《葬花吟》时,我惊奇地发现,这首诗我竟能背得一字不差。揣摩了好几遍,我骄傲的小情绪变了味儿,恍惚能听到幽远的旋律,低沉寂寞。读到黛玉临终前烧诗稿那里,我忍不住哭了,对铺的室友爬起来安慰我:“别看了,我妈说,咱们这个年纪一定要少看致郁的东西。”

这道理听起来好深奥,我怔了怔,合上了书。但脑子里不时冒出“可叹停机德”之类的句子。后来写作文时也拿来凑字数,万幸融入得还算巧妙,没因此丢分。隔壁班老师也记住了我,说我是熟读《红楼梦》的小姑娘,我心虚地接受了。

栗老师给我带来的影响不只是《红楼梦》。

初二的作文课,她开始教我们写小说,连载的那种。她讲得眉飞色舞:“打个比方,假设小明转学后,班主任和同桌是大明星,为了不被小看,小明会做些什幺?这就是小说的开头,剩余的内容请大家随意、尽情地发挥想象力。”最后一句话让大家沸腾了,显然我们都忘了考试不能这幺干。

小说课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大家的创作热情,我们班的作文本消耗得很快。每次领新作文本时,教导主任都一脸疑惑,我和一同前去的同学总心照不宣地解释:“我们班作文写得勤!”

从那时起,我一直坚持小说创作。对大多数同学来说,那可能是他们人生中仅有的小说创作经历。即便到了“奔三”的年纪,在许久未见的同学会上,说起自己当年写的小说,大家顷刻间变得神采飞扬,聚会也因此热闹起来。

兴许是大家的创作热情过于高涨,有些同学甚至在数学课上也忍不住写,加之那时言情小说很快风靡校园,学校对此多有顾虑,栗老师便暂停了小说教学,改为写诗。

写诗就容易得多,把冰心的诗集和泰戈尔的诗集各读一遍,便能开始写。“看到什幺,想到什幺,就写什幺,边模仿边写。”

写了还要讲评,不仅评诗的内容,还要评“颜值”,诗统一写在方正的卡纸上,按各自喜好用色彩装饰,类似手账,这样即便“憋”不出诗的同学也能热情满满地参与。栗老师的想法就是这幺时髦、前卫。

她很偏爱我,每次我们组上台展示后,她就大声问台下:“谁写的诗最唯美?”“谁写的诗最有灵气?”

大家齐齐喊出我的名字时,我的内心波涛汹涌,羞赧大过欣喜。我从来都不是自信的人,现在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夸奖。

直到踏入社会,每次深陷困境,被自我怀疑攻击到濒临崩溃时,我便竭力回想当时的画面,回想栗老师用时髦的“灵气”夸我,回想大家的一致认可,以此“悬崖勒马”,自我救赎。我在学生时代没喜欢过耀眼的异性,那个场景,就是我生命中的光。

再之后,我和栗老师亲似密友。我痴迷于读书,但零花钱只买得起《读者》或5元一本的盗版言情小说。她知道后,把自家书房“搬”到我手里,《三国演义》《三毛全集》,一些励志畅销书,等等,一一用报纸包好封皮,带给我。我争分夺秒地读,无心关注其他,很快眼睛就近视了,近视度数直接飙到300度,算得上严重。

等我配好眼镜,却再也没能见到她,据说她被调去了市里的高中。我路过教研室,偷听到几句议论:“淑贤老师还是更适合教高中……”

连我都没有栗老师的QQ号,同学们对此很失望。

初三时,新来的语文老师极为严苛,复习课讲得很乏味。新老师姓什幺我没印象了,只记得她几乎没笑过,也常常训我,因为我总收不齐作业,早读听写时的声音也很小。她对我说:“你成绩很好,但不适合当课代表。”我没被打击到,因为我觉得不是我不适合,而是我跟她无法磨合,同学们也这幺认为,所以最终她也没有换掉我。

我工作后,有次碰巧听高考命题人的讲座,对一个观点印象很深刻:“语文考高分的关键在平时多读、多写、多积累、多揣摩。”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栗老师的良苦用心。

就像分离终有时,甘美的回忆同样有限。

我曾妄想成为了不起的写作者,然后骄傲地出现在她面前。但很快又知晓,这想法遥不可及。找她的念头,也一度打消。

后来便习惯了,在失意时回味她带给我的光芒,咀嚼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有朝一日,倘若我们在小城街角相遇,我希望能坦然拥抱她。再遇见,已是难得,没能出人头地又怎样,我曾是她最骄傲的学生,这一点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