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陵生

从雨林中的声声鸟鸣,到海洋中鲸鱼穿越海域时低沉悠长的叫声,地球正在失去自然界多样化的声音。动植物栖息地丧失、物种灭绝和工业噪声是造成这一恶果的重要原因。

声音是由存在时间最短暂的声波振动构成的,转瞬即逝。然而,声音却是世间万物展示自我和相互沟通的重要媒介。声波可以穿过或绕过障碍物,连接生命体,同时将这种联系融入声波信息网中。人类的交流,如音乐和演讲等,形成无处不在的声音网络。自然界的捕食者和竞争对手,通过聆听呼吸声、移动声和进食声等,对声音信息进行辨识和判断,用来提醒同伴或发现一些看不见的环境动态,这种活动也构成了无形的声音之网。

在一个快速变化且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声音为人类以及其他生灵提供了互相沟通和了解周围环境的一个途径。然而,自然之声的丧失正在切断人类与地球的重要联系。

丰富多彩的自然之声正在消失

如今,以往人类听到的丰富多彩的自然之声正在消失。其中的一些声音随着一些物种的灭绝而消失,如已经灭绝的夏威夷的食蜜鸟和巴拿马的一种树蛙,人们再也听不到它们回荡在树林中的美妙歌声了。

声音多样性消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随着动植物栖息地的减少,动物发声的节奏和频率多样性也在不断减少。过多的汽车引擎声和工业噪声也导致了声音多样性的丧失,人类产生的噪声淹没了美妙动听的自然之声,破坏了人类通过聆听与大自然产生的联系。忙碌的现代生活,让人们忽略了对自然之声的欣赏。当我们不再注意倾听自然之声,人类原本丰富的听觉感官体验,也将渐渐消失殆尽。

地球上每一个栖息地都有自己独特的自然之声,由无数生灵的不同声音组成。声音多样性是经历了上亿年漫长岁月的进化才逐渐形成的。海洋和陆地上最早出现的动物就能够听到声音,特别是低频声。但它们的叫声有可能引来捕食动物,招致灾祸,甚至是灭顶之灾。所以,时至今日,会发声的都是那些能够迅速逃脱或拥有自卫手段的生物。比如,青蛙、蟋蟀和鸟儿敢于放开歌喉,部分要归功于它们或拥有能够瞬间跳跃逃离的多条腿,或拥有能够迅速展开的翅膀。

交配时发出响亮叫声的巴拿马树蛙,这一物种已于2016 年灭绝

印度尼西亚的山鹪莺,鸟类叫声的变化揭示了噪声污染的影响

法属波利尼西亚的鲁鲁图岛附近,一头座头鲸幼鲸和它的母亲在一起

远古大陆板块构造运动的变迁,让一些物种有机会从一个大陆迁移到另一个大陆,在世界各地形成许多不同的声音景观。例如,古老鸣禽中的一部分离开了它们起源的澳大利亚大陆,分散到了其他大陆上。这些动物界的“移民”来到新大陆后,形成了自己的声音进化之路。因此,美洲鸟类的歌声与澳大利亚鸟类的歌声有着很大的区别。

美洲鸟类的歌声与澳大利亚鸟类的歌声有着很大的区别

在每一个不同的大陆和每一片不同的大洋之上,一些物种渐渐适应了当地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形成了具有当地特色的独特发声,让地球上的声音景观越来越多样化。那些适应了在茂密丛林中发声和传播声音的森林物种,通常比生活在野外空旷地带的物种的发声频率要慢,复杂程度也更低。性选择增加了生物发声夸张性和丰富性的层次,导致动物交配中的鸣唱声出现更多分化,并在这个过程中探索和达到新的声乐极致。

从海洋鱼类、甲壳类动物到陆地上类似蟋蟀的昆虫,一旦进化出了用于交流的发声器官之后,进化的创造力量很快造就了声音的多样化,便具有了我们今天听到的声音的多样化及细微差别。自然之声创造性的进化过程是在漫长的时间尺度上形成的,丰富的声音同时揭示了生命生成能力的许多层面。声音多样性的消失是不同时代自然遗产的损失,同时也削弱了进化之路上的创造性和未来更多的可能性。

噪声危机对地球生态影响巨大

在小范围的生态系统中,声音多样性丧失不仅表明一些物种正在消失,而且也在改变着物种的生命节律。其中的一些变化是人们通过倾听和观察就能发现的,例如,候鸟比往年抵达得更早,或平日里常见的昆虫或青蛙再也看不到了。

但另一些变化,则需要专业人员通过录音和声音分析技术,才能够发现和识别。例如,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省受人类伐木活动影响较大的森林中,青蛙、昆虫、鸟类和灵长类动物日常有规律的叫声,与未经砍伐过的原生态森林中这类生物的发声模式明显不同,远程录音设备和数周的声音统计分析揭示了这种不同。大自然中的声音多样性的起落变化,不仅为我们提供了某个时间段和某处栖息地评估生物多样性的方法,同时还揭示了生态系统中隐而不见的动态变化。

在生物个体的层面上,噪声危机带来的后果表现为自然之声变小变弱,而人类制造的噪声则变大变强。例如,王吸蜜鸟如今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非常罕见,维系这种鸟叫声的跨代传承已遭到破坏。幼鸟遇到同族中擅长鸣唱的成鸟的机会越来越少,许多幼鸟没有机会学习本物种特有的鸣唱曲目,它们不得不以明显弱化的曲调来鸣唱,或借用其他物种被扭曲的曲目片段。声音传承的断层给这些鸟类择偶繁育后代也带来非常不利的影响。

在城市和浅海地区,人为制造的噪声声级非常高。为此,许多发声物种不得不发出越来越大的声音,才能确保发出的声音在干扰噪声中被同伴听到。海洋中最极端的噪声污染是地质勘探和石油勘探等活动,以及军用声呐发出的声音。这些高强度的噪声足以直接伤害生物健康。此外,即使是较低声级的噪声,也会导致鸟类的社交网络被部分阻断,从而扰乱它们的社交活动。

同时,噪声污染对人类健康也会产生不利影响。最早的城市噪声投诉案例可以追溯到城市起源时期,这一事件被记录在巴比伦泥板上,给后人以警示。如今,超过半数的人类生活在城市中,人们经常受到极为扰人的、无法避开的、令人生厌的噪声污染的影响。研究发现,人群中承受噪声影响的程度是极为不平等的。在一些城市规划中,少数族裔集中区域和低收入社区承受着最大的噪声影响。城市噪声不仅给人们带来烦恼,还会造成严重的精神压力,扰乱学习,破坏睡眠,甚至直接造成生理上的伤害,比如导致心血管疾病发病率增加等。

大到陆地和海洋,小到会唱歌的每一只鸟儿和城市中的每一位居民,噪声危机在全球范围内的影响无处不在。自然之声的消失,以及人们忽略了对自然之声的关注和倾听,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环境危机,而且还是一种感知上的危机。当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停止倾听其他物种的声音时,这一系列连锁反应引发的灾难也将接踵而至。

住宅小区旁边的工地噪声污染严重

保护自然之声的独特性

在少数哺乳动物和鸟类中,社交学习促进了声音文化的进化和高度地方化“方言”的发展。一些物种,如美国加利福尼亚的白冠麻雀的“方言”是以千米为单位而变化的。这一现象表明,这些麻雀繁殖后代的活动通常限于较窄的范围内。但一些能够将后代开枝散叶分布到更远距离的麻雀物种,它们的“方言”广泛分布于北美大陆的大部分地区。对于性选择和种群文化的进化而言,利用声音进行社交沟通是加速种群适应某一区域,促进物种分化和物种多样化的一种强大力量。

如今,在所有这些层面上,我们都听到了声音多样性与独特性损失的不幸消息。在全球范围内,生物声音的独特性正在被削弱,地球上已经失去了数百万头会唱歌的鲸鱼和数十亿条会发声的鱼。例如,在北大西洋,鳕鱼的数量不断锐减,在某些地区甚至下降了99%以上,鳕鱼在交配季节喧闹的叫声消失殆尽。就鲸鱼而言,仅在20世纪,人类就杀死了至少290万头鲸。这种无休止的杀戮,使原本充满各种鲸鱼美妙歌声的海洋变成了贫瘠的声学空间。

每一种失去的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曾经都占据着一个特定的栖息地,在它们消失的同时,人类也失去了一个有着独特自然之声的水生地理环境。取而代之的则是人类船舶的引擎声,以及为了寻找海底石油而激发人工地震波的空气枪发出的冲击波爆裂声。

我们很多人都忽略了代表地球生态的生机勃勃的自然声音,代之以数字时代人们更为关注的屏幕上的各种声音。人们日常倾听的声音都被封闭在墙内,所有非人类的声音几乎都被排除在外。我们的教育课程和教学计划受到严格管控,孩子们几乎没有倾听乌鸦叫声、松林风声或蟋蟀歌声的空间和机会。政府、企业甚至环保组织的许多工作同样也是如此,即使在讨论河流的生机或森林的命运时,也是在远离自然的课堂上或会议室里。所有这些都阻断了我们与大自然的感官联系,扼杀了向我们所讨论的生命体学习的可能性,更不用说倾听那些丰富多彩的自然之声的机会。

所幸的是,自然界的声音多样性并未完全消失,阻止和扭转声音多样性损失的方法之一,就是鼓励人们倾听自然之声,并以实际行动来保护自然之声的独特性。日本环境部曾于1996年推出“日本100种声音景观”计划,提倡尊重自然之声,尊重自然界的声音文化,比如,鸟鸣声、芦苇荡里的风声,或古建筑上的风铃声。这正是保护自然之声的努力方向之一。

声学世界的活力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是否将耳朵转向自然界,认真倾听缤纷多彩的声学世界,发现自然之声在渐渐远离的危机,然后及时果断采取补救行动。可以想见,如果世界各地普遍都有保护自然之声的意识和项目计划,让人们能够更多地欣赏和体验自然之声的美妙,营造一种倾听自然之声的文化,那幺世界将会变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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