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修

闷头在湿热的丛林里搜寻了好几天,在光线昏暗、危机四伏的小溪旁,护林员小队终于发现了一丛芦苇,以及隐蔽其中的鳄鱼窝。他们兴奋地呼喊几声,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截浮木上仔细查看。雷克斯·贾卡达马双臂探入芦苇丛,摸索着雍古族人千年来一直在寻找的珍品。铲开一些黑土,他的手终于碰到了一个白而滑腻的东西:一枚鳄鱼蛋。

他正要开挖,身后便传来了队友发出的警报声。只见鳄鱼窝旁的水面鼓起了泡泡——这是母鳄鱼靠近的信号。贾卡达马转过身来,停止了动作。见状,另一名护林员纳撒尼尔·马利旺加拉开步枪上的保险,瞄准了浑浊的河水。“继续!”马利旺加催促道。他的同事赶紧加快速度,麻利地把一枚枚鳄鱼蛋装进塑料分格箱中。

待到河水停止冒泡,母鳄鱼显然已经逃走了,贾卡达马开始不紧不慢地拾蛋。他从窝中取出50多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分格箱。离开之前,他们记下了定位数据,这是为了确保该地区的原住民能够获得分成。

澳大利亚鳄鱼皮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皮革之一。时尚巨头爱马仕和路易威登在设计一些手袋时也使用了这种材料。这些手袋在纽约、巴黎和米兰的秀场上熠熠生辉,售价高达5万美元。不过,这些昂贵皮革的出身并不高贵,而且总是伴随着危险。在变为名牌手袋之前,它们不过是埋在沼泽与丛林中的鳄鱼蛋。而猎蛋的活计堪称澳大利亚最困难、最危险的工作之一。几十年来,这项任务往往落在澳大利亚原住民身上,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得到的回报却微乎其微。

但近年来,这种情况已经有所改观。“希望鳄鱼皮产业能为原住民群体带来更多的价值。”海伦·特拉斯科特说。她是阿拉弗拉“原住民沼泽卫士”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该地区每年生产约2.5万张鳄鱼皮,价值超过2000万美元。

一般而言,鳄鱼不会在圈养环境中繁殖,所以大多数鳄鱼蛋必须在野外采集。原住民采集鳄鱼蛋时,唯一的保护措施往往就只有一根木桨,工作之危险,仅从木桨末端经年累月积累的伤痕便可见一斑。本来还有一种叫作“吊蛋”的方法,采集鳄鱼蛋的人会被吊在直升机上,悬空将鳄鱼蛋挖出来。但自从2022年一架直升机坠毁,导致一名电视明星死亡、飞行员重伤后,这种做法便被禁止了。

这场事故之后,澳大利亚政府加强了对这个利润丰厚却不透明的行业的审查。审查范围之广,覆盖猎蛋、捕鳄、圈养、繁殖乃至宰杀等方方面面。不过,“吊蛋”遭禁后,鳄鱼蛋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整个行业对原住民群体也更加依赖了。

护林员们小心翼翼地将找到的鳄鱼蛋装进分格箱内。

护林员们的驻地在拉明吉宁,远离繁华的悉尼和墨尔本,位于北领地的热带沿海地区。每年5月至10月的旱季,从最近的城市达尔文穿过一条鳄鱼出没的河流,驱车八小时才能抵达这个偏远小镇。雨季时,季风袭来,河流水位上涨,红色泥土会变成齐膝深的泥浆,镇上约900名居民常常数周都联系不上外界。

在这里,人与鳄的近距离接触并不罕见。阿拉弗拉沼泽的河岸两边,许多独木舟大小的鳄鱼隐匿于泥泞与红树林中。一有脚步声靠近,它们便会冲进芦苇丛的水里,只留苍白的眼睛和尖尖的鼻子露出水面。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说过有人曾遭到鳄鱼的袭击。

偏远的地理位置加强了雍古族原住民与土地的联系,这其中也包括鳄鱼。大约6万年前,第一批雍古族人抵达这里时,鳄鱼就已经存在了。当地人把它们编进了歌谣和口口相传的历史中。对一些雍古族人而言,鳄鱼也是他们的图腾,和他们有一种类似于家人的、精神上的联系。“鳄鱼不是威胁。”61岁的彼得·吉吉尔说。他是雍古族的老人,也是阿拉弗拉沼泽的护林员。他的家族世代与这种爬行动物共存,其中一位祖先甚至赤手空拳地抓过鳄鱼。他说:“我们息息相关。这是我们的文化。”

然而,在过去大约50年的时间里,这种文化却备受挑战。咸水鳄的皮肤质地柔软强韧、样式美观,因而备受追捧。来自欧洲的需求激增时,便引发了对咸水鳄的大规模屠杀,这种古老的爬行动物曾一度接近灭绝。至1970年,北领地咸水鳄的数量从10万下降到只有数千。受到保护一年后,咸水鳄的数量开始反弹。但人类遇袭的频率也跟着反弹了,这反过来又引发了对鳄鱼的捕杀,再次威胁到这一物种的复兴。

为了鼓励人鳄共存,官员们把目光转向了美国。彼时,美国南部的一些州已放开禁令,允许人们养殖或出售在自家土地上发现的鳄鱼蛋。通过借鉴这一制度,拉明吉宁为原住民群体创造了收入来源。原住民自治区覆盖近一半的北领地和大部分的北端地区,他们可以从这些鳄鱼蛋中获取分成,只是大部分利润还是落入了白人企业主的腰包,这些人在达尔文附近的农场从事孵化、饲养、宰杀和剥皮的生意。不过近年来,原住民群体正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以贾卡达马的团队为例,他们并没有直接将鳄鱼蛋交付给白人农民,而是着手自己孵化和饲养鳄鱼——这是他们的首次尝试。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吉吉尔便一直为白人农民工作,负责吊在直升机上猎蛋。十年前,他首次尝试人工孵化鳄鱼蛋。最初条件简陋,孵化器只是个改装的旧冰箱,其余的设备也只有几个小水箱。好在这项试验最终赢得了政府的资金支持,设备也得以更新换代,最终发展成了澳大利亚唯一一家由原住民经营的鳄鱼孵化场。

在拉明吉宁,孵化场无疑是新鲜事物,但养殖方法倒是相当传统。例如,鳄鱼幼崽需要肉的时候,护林员就会猎杀水牛来喂养它们。一天下午,护林队的四驱车正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中吉吉尔发现了一头藏在灌木丛中的水牛,他赶紧通知护林员停下来。马利旺加跳下卡车,一枪打倒了这头牛。他们将水牛肢解,分成头、脊骨和内脏的部分。除了留一些给自己吃,剩下的都喂给养殖基地水箱里的鳄鱼。如此一来,护林员既消灭了一种破坏鳄鱼筑巢地的入侵动物,又为它们的幼崽找到了食物。

回到基地后,护林员们开始处理采集到的鳄鱼蛋。首先,他们会用铅笔在蛋上做标记,保证它们不发生旋转,以防伤害到蛋内脆弱的鳄鱼胚胎。第二步是清洗。最后,他们将蛋统一集中在一个拖车大小的孵化器里,在此之前,里面已经有300多枚鳄鱼蛋了。孵化器温度控制在大约37.8摄氏度,湿度也模拟了鳄鱼窝的环境。

沼泽和丛林地区危机四伏。猎蛋堪称澳大利亚最困难、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护林员们会用铅笔在鳄鱼蛋上做标记,保证它们不发生旋转,再将蛋统一集中放置在控温且控湿的孵化器里。

一些孵化时间较长的蛋上已经露出了尖角,那是鳄鱼幼崽的鼻子。还有大约50只几周前开始孵化的小鳄鱼,已经能够在四个巨大的水箱里游泳了。每隔一两天,护林员就会给这些小鳄鱼投喂添加了钙和维生素的细碎水牛肉。水箱也需要经常清洗,清理掉剩余的食物和废物。

这些幼崽长到九个月大时,就会被统一送到达尔文附近一处更大的农场。等到它们长到大约1.2米时——恰好是一个小手包所需的尺寸——就会迎来被宰杀的命运。柔软的腹部皮肤会被运送到亚洲的制革厂,然后在法国的工作室里变成奢侈品。

2022年,护林队向达尔文养殖场出售了232只小鳄鱼。商业记录显示,养殖场背后的公司是爱马仕,法人则是一位名叫米克·伯恩斯的白人企业主,人称澳大利亚“鳄鱼王”。达尔文养殖场给传统猎蛋人的分成约为每枚蛋28美元。相比之下,卖掉一只九个月大的小鳄鱼,护林队可赚86美元。澳大利亚政府的数据显示,每宰杀一只鳄鱼,能创造大约750美元的收入。

一些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提出质疑,认为原住民分得的份额并不公平。而致力于保护动物权利的活动人士则认为,鳄鱼养殖有悖道德。此前,面对多次的置评请求,爱马仕和路易威登都没有作出回应。但在最新的年度报告中,爱马仕表示,“会要求合作伙伴执行最高的道德标准”。路易威登则表示,所有制革厂供应商都已通过认证标准,并将以同样的标准约束所有向制革厂供货的养殖场。

每隔一两天,护林员就会给小鳄鱼投喂添加了钙和维生素的细碎水牛肉。

无论如何,对当地人而言,拉明吉宁的孵化场都是令人振奋的新气象。孩子们只有好好上课才能获得奖励,获准来这里参观。护林队也已成为镇上最大的雇主,而且还在不断壮大。他们计划今年将鳄鱼幼崽的数量增加到1500只,是现在的三倍。这将为原住民群体带来更多的工作以及更高的收入。

一天下午,贾卡达马和叔叔吉吉尔在开车回基地的路上谈到了未来。他们盼望着有一天,原住民能实现从鳄鱼孵化到宰杀的一站式养殖。贾卡达马希望年幼的儿子们能和他学习如何在农场工作,就像他向叔叔学习一样。他说:“我们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