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清

“看大地多辽阔,上路吧。”北岛如此说道。

而我们生活得太紧张了,四周树立着高墙。光阴从其间穿过。终其一生,为着生存,我们被禁闭在狭小局促的城市空间里。而城外鲜花怒放,长河奔涌,还有海。我们其实久已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岛屿上。而地球,也无非是星空间的一座岛屿。

幸而我们中间有这样的人:他们没有稳定的职业,漂泊于世,为我们带来异样的风景和自由的风。表面上看去,他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一群,可其实人们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与世界相拥。摆在面前的三本书:《午夜之门》《青灯》《蓝房子》,应当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漂泊与乡愁。这是在故乡与异乡之间的故事,作者北岛以其艰辛的心境穿行于两者之间。那些我们从未涉足的地方、那些生生死死的人们,在这三本书里以如此微妙的方式统一起来。作者引领我们穿过一座座高墙,他的眼睛让我们看见柏林的阳刚、巴黎的阴柔、纽约的杂乱及布拉格的优雅……而置身于这些空间里的人们又是以怎样的方式与我们共处于世的?

他们生活着,而生活是大于我们每一个人的。作者与他们相聚又匆匆分别。在墨西哥,作者写道:“我忘不了那些光屁股的孩子,他们的眼睛中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我们知道墨西哥的乡间是相当落后的,但依然难以想象那掩映在玉米田里的故事,可作者让我们知道的更真切了。在南非,作者曾到一个穷人区参观,他看见:尘土、铁皮窝棚、衣不遮体的孩子和简陋的墓地。他如此写道:“第三栋楼放满了尿布,那是婚姻的旗帜,为绝望的生活带来温情。”

《青灯》,北岛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版,16.00元。

《午夜之门》,北岛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3月版,22.00元。

《蓝房子》,北岛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3月版,18.00元。

何等贫困、何等绝望、何等坚韧!生命是脆弱的可又是多坚强啊。是这些在生活里已无力仰面观天的人们,让我们知道自己的绝望并不孤单。而这些动人的品质又多少体现于作者珍惜的师友间:高尔泰、熊秉明、顾彬、金斯堡、苏姗·桑塔格、帕斯。相逢、离别、思念,各赴冥乡。“人生是减法,见一面少一面。”哪有那么多仇恨呢?人们应当说我们有的只是思念的时间。家园之忆、对亲友的念想,这便是充溢在这三本书里的主题。

关于高尔泰,作者如此说:“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他的文字融合了画家的直觉和哲学家的智慧。”这些都是真的,我们愿意相信《寻找家园》这样的书是可贵的。并且从各方面看它都闪着异彩,让人流泪、让人骄傲。我们把他忘记了么?在这里作者让我们与之相逢。在《青灯》里,我们看到他对历史学家魏斐德有这样的描述:“他深刻而单纯,既是智者又是孩子。跟他在一起,会让人唤起一种对人类早年精神源头的乡愁。”这不是很精彩么?其间不藏匿着质朴的真理么?这位曾受教于费正清的学生列文森的学者足以警醒已然麻木的人们。我们知道这些他乡的人们,或许也了解其毕生的事业,可对于我们,他们依然存有神秘的成分。在《帕斯》一文里我们了解到,他曾翻译李白、杜甫和王维,甚至与人合写过《读王维的十九种方法》。在《如果天空不死》里,我们惊讶于熊秉明曾说:“死是一门学问,每个人都得学而习之。”在《空山》里我们得知《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首诗竟然让顾彬一头扎进汉学的怀抱。不仅如此,作者也直言说出对一些人的真实感觉,如布罗茨基。他说:“我头一眼就不喜欢他,受不了他那自以为是的劲头。此后又见过面,都改变不了这一印象。”这或许是真的,在布罗茨基的随笔和出版的谈话录里,人们多少都可以感受到这点。

而在所有这些人事的背后与作者共存的是一种深沉的怀恋、一种乡愁。因为“中国人在西方那种深刻的孤独”吗?有的作家终生都未离开过故乡,有的则不。比之于普鲁斯特一生都生活在童年的房间里、卡夫卡从未远离过布拉格、佩索阿纸上的旅行,诗人是漂泊的。他甚至说“我漂故我在”。纵然他与上述作家无可比性。作者是自由的,可在这人们渴念的自由间却有着另一种不自由,那就是思念、那就是乡愁。当风景向作者敞开的时候,他竟流露出这般辛酸:“其实我也是个街头艺人,区别是他们卖的是技艺,我卖的是乡愁。而这世界上乡愁是一文不值的。”而时间改变了一切。那么多年后,那个留存在心间的家园还存在吗?其实,故乡对一个人来说是相当具体的事物,当那些街道、那些房屋、树木消失了,家园也就不存在了。不是吗?这便是一种记忆的坍塌。思念却更加深重了:“在自己的故乡,乡愁更深了。”他不无慨叹地说道。这一切就像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我们必须回来,人生必须要画上这样一个圆么:“我们以为在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就是这样,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是乡愁构成了这些篇章。只因乡愁。比之童年的故土,世上大概是不会有任何地方让自己有归属感的。

这些篇章当然也是时间的玫瑰,它们或许不是那么好看,尤其是它们从诗歌冰体滑向散文水流的过程间太急太快,以致出现了大量语言的泡沫。仿佛简朴的素描,这让它们不可能成为经典作品,却依然不妨碍它们是真实动人的风景。这风景还在不断对作者敞开,这必须走下去的道路,只有诗人自己知道这代价:“在行走中我们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