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幅明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河南文艺出版社先后出版了《河南当代诗词选》和《河南当代诗词选(续)》两部大书,共收入作者900多位,诗词3000余首,总字数近百万字。两部大书集中展示了河南当代诗词的创作成果,洋洋大观,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它让我们看到了诗坛的另一道景观。

中国是诗国,河南是中国诗歌的原乡。《诗经》作为六经之一,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作为学生的教材,历经两千多年之久。这个现象在世界各国找不出同例。《诗经》虽未留下作者姓名,但从作品所表现的内容推测,河南区域的作者应占全书篇目的一半以上。历朝历代的诗人名录中都有河南人,杜甫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由此可见,河南成为当代诗坛的重镇,自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

“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是文学史的分水岭。白话新诗出现了。这无异于一场革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两种诗体的较量中,新诗最终胜出,成为诗坛的主流,旧体诗词逐渐被边缘化。

边缘化与退出历史是两回事。一百年来,旧体诗词不但未退出历史,而且产生了不朽的诗人和诗篇。现代文学史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些新文学与新诗的开拓者,都有旧体诗传世,而有的人以新诗始却以旧体诗终。前者有周氏兄弟、郭沫若、郁达夫、茅盾、老舍等;后者有沈尹默、闻一多、聂绀弩等。沈尹默是最早的新诗开拓者之一,也是一颗耀眼的流星,中晚年只写旧体诗。闻一多早年有传诵一时的新诗集《红烛》和《死水》,在他系统阅读和研究了唐诗后,也尝试写旧体诗,并留下名句:“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做旧诗。”聂绀弩有全集10卷传世,包括小说、散文、杂文、新诗等多种文体,但最为读者赞赏且成就最高的是他晚年写的旧体诗毛泽东的旧体诗词是一座高峰。试问,新诗写长征题材的有很多,哪一首可与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比肩?红军长征历经千难万险,可毛泽东只用一句“万水千山只等闲”,写尽红军前无古人的英雄气概《长征》诗虽只有八句,但它具有史诗的内涵,将与伟大的长征一样不朽,永载史册

常听到一种声音,旧体诗无力表现当代人更为复杂和细腻的情感。此说有一定道理,但也并非绝对。新诗的别称为自由诗,自由是魂,不仅表现在形式上,更表现在骨子里。新诗也有优秀和平庸之分有些新诗追求形式的翻新,内涵单薄,从表现的丰富性和技巧而言,并未超越旧体诗,甚至逊色于旧体诗。余光中先生说“诗,如果只有自由,而没有诗,那就是诗的堕落。”这样的现象的确存在。准确地说,能够表现当代人复杂情感的是现代诗但现代诗亦非万能,在某些领域,旧体诗仍有其独特的用武之地。譬如鲁迅,他的散文诗是现代诗的高峰,但却不能替代他的旧体诗。他的旧体诗是另一座高峰。郭沫若称鲁迅的旧体诗“偶有所作,每臻绝唱”。试想,鲁迅的名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可以用自由诗和散文诗来代替吗?显然不能。客观地看,当下诗坛,有三种形态共存共荣:自由诗散文诗和旧体诗。自由诗和散文诗都属于新诗。从这个意义上看,也可以说两种形态并存。新诗是主流,旧体诗是支流。但两者只能互补,无法替代。不同的诗体都有各自的审美特征,各自的高度和代表性的诗人。而一些文学大家,学养丰厚,常常是多面手,擅长多种文体的创作。

30年来,新诗和旧体诗都有长足发展。当下,都有全国性的学术团体,都有全国发行的刊物,也都有众多的民间报刊和网站,发表和出版了数量可观的作品。遗憾的是,一些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家对此现象关注不够,甚至对旧体诗怀有某种偏见。某些当代诗歌史著作,实际上只是一部新诗史,旧体诗创作要么只字未题,要么一笔带过。当代文学史更是如此。

观察百年来两种诗体形式上的创新,旧体诗显然落后于新诗。新诗一直在探索中,有丰富的外国经验可资借鉴。旧体诗因有三千年的发展史,无论诗、词、曲,形式上高度成熟,且都成为过一个时代的文学标志,要想超越,几乎不可能。难度之大并未吓倒敢于创新的有心人。赵朴初曾多次自度新曲。中年诗人王国钦多年前首倡度词、新词,并且通过撰写论文、自身创作和策划举办全国度词新词大赛,影响了不少有创新意识的诗词家,也得到诗词界前辈的首肯。木心的《诗经演》,提供了旧体诗创新的另一种形式。这是中西合璧的一种尝试:将《诗经》每一首诗重新改造组合,统统改为十四行,形式上还是四言为主的诗经体,许多语言都没有变,但主题改变了,装进了现代经验和现代意识。

作为一种成熟的诗体,包括有严格平仄韵律要求的律绝诗、词以及相对自由一些的诗经体、骚体、古风、散曲等等,形式创新在其次,关键在内容的创新。诗人的话语方式和思维方式:现代的还是古典的。阅读《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是一次难忘的读书经历。600多首诗,加上集评高达百万言。因病卧床,以读书消磨时光,谁知一开头便放不下,竞整整看了一整天,泪水多次洗面。记不起阅读新诗有类似经历。文学史上又一个庾信:暮年诗文动江关!我只是被感动的许许多多读者之一。为何被感动?在黑暗中透射出的生命光辉!诗人的现代襟抱,人文情怀,在逆境中对信仰和良知的坚守。聂绀弩的旧体诗不仅文采风流,且具有难得的史料价值,是后人认识那个特殊年代社会面貌和心灵图景的珍贵教材。江山不幸诗家幸。除去炉火纯青的诗艺,人生磨难给予了诗人特殊的营养和灵感。正如钟敬文在《怀聂绀弩》诗中所言:“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

旧体诗的境遇正在改变。鲁迅文学奖的评奖条例已经将旧体诗列入评奖范围。《诗刊》创办了旧体诗词增刊《子曰》,并创设了包括旧体诗词在内的年度诗歌大奖。令人不解的是,旧体诗词的奖金竟然高出新诗数倍。可否理解为一种矫枉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