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军

司马迁《史记》在中国史学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其实,它在中国经学史上也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尽管汉代班彪认为司马迁“离经叛道”,不能“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后汉书·班彪传》),其子班固也认为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汉书·司马迁传赞》),但这种说法已经受到了历代学者的驳斥,很多学者都认为司马迁重视六经、孔子儒学,明人焦竑甚至认为,司马迁“列孔子于世家,老子于列传,而且与申、韩相埒,亦曷尝先黄老而后六经哉?”(《焦氏笔乘》卷二《史公权衡》。)

实际上,司马迁的父亲注重黄老之学,而司马迁本人更重视六经、孔子儒家。如朱熹就曾说:“先黄老而后六经,此是太史谈之学,若迁皆宗孔氏。”(《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清冯班也说:“史迁极重仲尼,史谈乃重老子,父子异论。”(《纯吟杂录》卷六)清人王鸣盛也说:“《太史公自序》叙其父谈《论六家要旨》……以明孔不如老,此谈之学,而迁意则尊儒,父子异尚。”(《十七史商榷》卷六《司马氏父子异尚》)父子之别不仅是个人的思想旨趣,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可以说,司马迁对六经、孔子儒家的重视,深受其师董仲舒的影响之外,也是汉武帝时期文化政策转向的必然结果。

汉武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董仲舒为了给汉武帝提供这样做的理论依据,便利用阴阳五行学说对《春秋》进行解释,由此奠定了汉代经学诠释的新模式。可以说,董仲舒是先秦子学向汉代经学转型的关键人物。在这种情形下,司马迁无论是在史学编纂、历史叙事还是人物事件的评价方面,自然都认可儒学、经学的主导地位,并为之服务。

司马迁《史记》旨在实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目的,也是为了传扬儒家经典及圣人之道,如其所谓“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史记·太史公自序》)。在《史记》一书中,司马迁极为重视六经、儒学,“考信必于六艺,造次必衷仲尼”([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六),同时还在人物事件的评价上,基本上以儒家仁义思想为判定标准。此外,司马迁还结合社会政治的需要,利用对六经的理解、诠释,提出了自己的当时社会政治的看法,经世以致用。

司马迁推尊六经,传承圣人之道,他在其《史记》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儒林列传》等篇章中清晰地记载了孔子修订六经与六经传承等历史事实,由此建构了先秦经学发展的基本脉络,而这些记载成为了后代研究孔子与六经关系及先秦经学史最早、最重要的文献证据。

比如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记载了孔子删定《诗经》的史实。他认为孔子在古代三千篇《诗》的基础上,以周礼为标准,经过删减重复,只留下了305篇。后来班固《汉书·艺文志》、王充《论衡·正说》、赵岐《孟子题词解》、郑玄《六艺论·诗论》、魏征《隋书·经籍志》等都继承了司马迁的这个说法,孔子删诗说由此中国古代的基本看法。

又比如《周礼》也称《周官》,它最早出现于《史记·周本纪》的记载:“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司马迁《史记》中周公作《周官》的观点,后来被汉代班固、宋代朱熹等继承,由此成为中国古代最为流行的说法。

至于《仪礼》《周易》《孝经》《左传》等其他儒家经典的传承脉络,司马迁《史记》也都有记载,这自然为后人研究六经、十三经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论据。司马迁除了梳理记载六经传承、发展的历史的同时,还借助历史考证的形式,对儒家所言的古圣先王及相关历史事实做了最为系统的梳理和建构,这无疑对儒家学说的神圣性与合法性提供了历史事实上的支持。

总的来说,司马迁对六经传承、发展谱系的记载和梳理,对了解六经学史、先秦经学史、儒学史等都有重要的意义。正如康有为在其《新学伪经考》中所说:“孔子六经之传,赖是(司马迁《史记》)得存其真。史迁之功,于是大矣。”梁启超更是认为:“太史公最通经学,最尊孔子。”(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5册《读书分月课程》)

司马迁早年师承董仲舒,而董仲舒(前179—前104)在当时经学、学术思想界影响甚大,尽管司马迁在经学思想与方法上对董仲舒有一定的继承和发展,但他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董仲舒对《春秋》的解释强调天人感应、阴阳灾异等思想,以此来论证其天人感应思想体系的合理性。相比之下,司马迁在《春秋》的理解与诠释上有自己的特点,他认为《春秋》为“礼义指大宗”。清人皮锡瑞在《经学通论》中将司马迁这种解释《春秋》的理念称为“以礼说《春秋》”,所谓:“案太史公述所闻于董生者。微言大义,兼而有之。以礼说《春秋》,尤为人所未发。”(《经学通论》四《春秋》)其实,司马迁不仅在《春秋》的理解、诠释上表现出自己的个性与特色,在其他儒经的理解与诠释上,也都是如此。

另外,在西汉,经学的传承、诠释非常强调家法、师法,同时又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区分。司马迁在当时并没有倾向哪一家或哪种解释方式,而是兼采今古之学,超越了家法、师法的束缚,如他的《易》学出自杨何,《书》学出自孔安国的古文说,《诗》学出自今文《鲁诗》,《礼》深契“鲁地”之风,《春秋》学思想则继承今文《公羊》学,但对于史实的采择则用古文《左传》说。这正如刘家和先生所言,司马迁“既未墨守于当时已立于学官的经和经说,又未严守任何师说”(刘家和:《史记与汉代经学》,载《史学史研究》1991年第2期)。总之,司马迁在儒家今古文经的鉴别、理解与诠释上独具特色:去粗取精、兼采众长、融会贯通,进而实现了对今古文经学整合统一的工作。

总体来说,司马迁在经学解释上独具特色,个性十足,正如刘家和先生所总结的:“一则,与当时株守一经及一家之说而拒斥他说的陋儒不同,司马迁对儒家诸经之间的态度是开放的;二则,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态度不同,司马迁主张兼容百家,只不过以儒家的六经为最高标准来整齐百家,所以对百家的态度也是开放的。”(刘家和:《史记与汉代经学》,载《史学史研究》1991年第2期)可以说,司马迁在经学诠释上独树一帜,兼采众家、兼收并蓄,既没有墨守董仲舒之说,更没有严守今文经学的说法,而是整合今古文之说,折中于六经,进而形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史记》对六经、儒学传承历史进行梳理,在某种程度上建构了先秦经学、儒学的基本脉络,为后人研究先秦经学、儒学提供了最权威的文献。司马迁不仅在经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在儒学史上也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正如宋郑樵在其《通志·总序》中所说:“司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

司马迁编纂《史记》,不仅秉笔直书,叙述了历史,更是远绍孔子《春秋》之学,传承了圣人之道,为后世立法。正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此言,进一步申明自己要秉承父亲的遗命,上继孔子《春秋》精神,传承六经之义,弘扬周、孔以来的礼乐文明。可以说,司马迁《史记》的思想旨趣,已经远远超越了对六经之义、孔子儒学的传扬,而是借此来传承周、孔以来的礼乐文明与王道理想。

司马迁不仅推尊六经、孔子儒学,且建构了先秦儒学发展的基本谱系,更为主要的是借助历史叙事的形式,发展了儒学的基本理论,比如他对天道的认知与理解上,尽管继承了其师董仲舒的一些观点,但司马迁更强调天与人的自然协调,而非简单的比附。另外,司马迁还在其论赞、历史叙事等方面对孔孟的仁、礼等学说都做了一定的传扬与诠释,这无疑丰富了六经之义、孔子儒学。可以说,正是由于司马迁借助《史记》历史叙事的形式来传承六经、弘扬儒学,由此奠定了他在经学史上、儒学史上崇高的地位,这一点正如甘鹏云所说:“嗟乎,续《春秋》而为良史,综六艺而为通儒,左氏以来盖未有如迁者也。”(《经心书院续集》卷三《太史公自序书后》)

总的来说,司马迁在经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他继承父亲遗命,以历史叙事的形式,传承六经之义与圣人之道,还借助“以史证经”的方式,进一步丰富完善了六经的内容与孔子之道,由此奠定了中国古代“以史证经”的重要典范。此外,司马迁还借助六经诠释、历史叙事、考察盛衰的方式,对孔子儒家的很多内容、思想都做了重要的发展与弘扬,成为中国古代重要的儒者。

司马迁借助《史记》的形式传承了六经之意、孔子儒学,在中国经学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更是奠定了他在儒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司马迁在其《史记》多篇之中都提及六经、儒学,并对它们的传承谱系、发展历史做了梳理补正,并以“以史证经”的方式,对孔子儒学做了自己的理解与诠释,甚至在很多历史叙事、人物评价中也反复以儒学仁义思想为评价标准,以此来弘扬儒学。

正是由于司马迁《史记》言必提六经、取信于孔子儒学,并借助历史叙事的形式对六经、孔子儒学思想做了考证、论证甚至是完善发展,由此史学从此被视为经学的重要补充和展现形式,进而在《汉书·艺文志》以后的中古时期,史学日渐从经学中分离出来,并作为经学的有益补充而独立存在,进而成为中国古代书籍、学术分类中的重要板块。由此可以说,司马迁《史记》不仅在经学史上,还是儒学史上、史学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