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恒

吃货界,存有清晰的鄙视链。

“鄙视链”,这是个流行于互联网时代的用词,翻译成书本语言,大体相当于“优越感”。相信很多知识分子看到“鄙视链”三个字会不由自主地皱皱眉头,话说此时鄙视链或者说优越感便生成了;当然,大批碎片化阅读拼凑而成的大脑也会用拇指将学院派深思熟虑、遣词造句充分体现优越感的文章直接跳过,耗时不到一秒钟,这同样是一种鄙视,优越感可能没那么强,但就是鄙视。双方就像抢着进出围城的两拨人,擦肩而过,面无表情,心中互道一句不太文明的问候。

不谈那么倒胃口的理论。就在哪儿吃而言,鄙视链从公开向私秘延伸,优越感则恰好反过来。一般而言,堂食鄙视街边摊,别看文人喜欢炫耀某处厕所边的串串香如何妙不可言,让他天天去,一定会控诉体制不尊重知识;有包房的鄙视什么都没有的,装修豪华的鄙视设施简陋的,私人会所的鄙视人尽可入的;最顶端,单位食堂,或者某个不起眼的青砖楼,上面挂着招待所一类的牌子,字体和色彩设计毫无特色。殊不知同样使用80年代的称呼,此招待所却非彼招待所。历史感的固定雅间、指定的特级厨子(他们往往回答“到”而不是“是”)、坐下再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的,那才叫吃饭。因为缺乏这种高级场所和相应的价值观判断,CBD里兴致勃勃的新北京人难免遭到大院儿子弟的鄙视。

就吃什么而言,鄙视链沿时间维度展开。近代中餐,最高档属宫廷菜,基础为满族菜、鲁菜和淮扬菜,讲究原汁原味的八珍宴和鱼翅席,八珍到底是什么玩意而固然有争论,可这个词出自《礼记》,皇家要的是规制,有钱人有了机会自觉模仿。孙静庵《栖霞阁野乘》中有一篇《淮商宴客记》,说的是晚清一洪姓盐商请吃饭的排场,此人曾“助饷百万,赐头衔二品”,“馔则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永参以外,驼峰、鹿脔、熊蹯、象白,珍错毕陈。妖鬟继至,妙舞清歌,追魂夺魄”。这里边有几样,是要归于八珍传说之列的,美女则是惯用的上流社会佐餐搭头,地方上比帝都用法更自在。

而后是淮阳风味的江南馆,赶上清代状元举子大多是那边人物。如今对本土菜无比自豪的广东和四川,100多年前,高端餐饮品味的代表都在“南馆”和“姑苏馆”。成都的好厨房一度被满族厨师把持,直到1897年合江人李九如开办“聚丰园”,四川厨师才在省城站住脚跟。再往后,随着旧体制瓦解,革命与动荡,极度短缺和暴发,兴起了草根阶层,也兴起了地方豪强挚爱的川菜、湘菜和徽菜。民国时代的文人便很有意思,当初在北京,一边谈着白话文,一边品尝地方或者家乡小菜,是一种革命风尚;抗战流离,写文章时又总爱向读者炫耀当年京城里达官显贵出没的老字号,乃至豌豆黄、酸梅汤一类的小吃。

这前后不一,大概展示了时代变化,社会地位变化,鄙视对象和体现优越感方式的变化。变化中的姿态固然时有拧巴,但终究是件好事,体现了社会充裕的流动性。只是此类逆袭走到最后,不免走入极端,进而走上自我鄙视的道路,于是吃辣变成革命、白酒变成作风的代名词。袁世凯时代,翻看家宴菜谱,中上层社会喝的还是黄酒,1949年后蒸馏而来的白酒才成为国宴用酒,近三十年方进化为对官员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记忆中的一段时间,大多数地方街边的川菜,厨子就剩下红油和辣椒,食客只知道展开超级辣和变态辣的生理竞赛,而某些地方的酒文化,不过是发展出主陪、副陪一类花头,搞得像办公室政治一样复杂、欺生和以丑为美。

所以,它们最近又回到被原汁原味派鄙视的境地。“八项规定”无疑是有效杠杆,更要紧的则是鄙视链螺旋上升的规律。当人们用舌头和胃对短缺时代展开疯狂报复的时候,新闻联播中天天重复着邢质斌“狠刹大吃大喝不正之风”的严厉音调,依然徒劳,而当报复到了极致,人自己就会发现,口腹已无欲望,完全没必要为酒饭付出生命。鄙视是一种价值观,价值观需要时间培养,钟摆运动。

这也算是改革开放的结果,与全球化吃货鄙视链接轨。不管温迪或者汉堡王能够把汉堡做到多少层加多少酱料,在地中海饮食面前都是渣一样的存在。虽然黑橄榄和生西红柿、羊奶酪并一定符合大多数人口味,可健康,只有健康才是现在是吃货界的政治正确。2015年,不论以谷歌趋势数据(Google Trends Data)分析、以提供用户定位的社交网络工具Four square分析,还是以图片社交网站Instagram数据统计,在美国,鳄梨面包出现的此数比2014年多出至少200%。鳄梨,又叫牛油果,是一种健康满分,在吃货界政治无比正确的食材,去年同样是英国最受欢迎的视频,而在亚洲,至少作为一线美食杂志,编辑们必须介绍的是绿茶和牡蛎,尤其是前者,不仅健康,还可以把鸭子熏出鹅肝的味道来,又一次挽救了不健康的欲望。

用政治正确来评价和鄙视食物,并非新鲜事。曹聚仁当年给香港《晶报》写专栏,介绍京城著名的酸梅汤铺子信远斋,原文如下:“半个世纪以来,消暑总是汽水、可口可乐独霸天下,要说真正可口,使人有回味,大不如酸梅汤。如今在中国大陆往来,有一件快心意的大事,就是看不见‘可口可乐,一杯酸梅汤,天下事大定矣。”人类在古代执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民主文明时代,他们用概念杀人,政治正确根本不给政治不正确任何反咬一口的机会,只会对不正确的死尸送上鄙视的一瞥。当然,几十年后,可口可乐和长城一起出现在《时代》周刊封面的时候,只是另一套循环开始。

理解这一点,便可以理解KFC为什么要毫不掩饰地其占据业界制高点的梦想,声称We do chicken right。至于什么是正确,什么是不正确,大多数时候,历史由精英说了算。比如,说到法餐,作为厨师和美食家,您要是不会做朝鲜蓟和吃朝鲜蓟,直接被鄙视到门外去,可最开始法国人也不吃这东西,这要感谢1533年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凯瑟琳嫁给亨利二世。她带去了40名园丁和厨师,给法国美食带去了朝鲜蓟、松露、冰淇淋乃至红酒杯的拿法。当然,她还带去了10万金币。在此之前,法式烹饪的政治正确是烤肉和煮蔬菜,辅以杏仁、肉桂这类阿拉伯风情的香料。

精英在资本控制下操纵思想,进而操纵价值观,不仅决定吃货的鄙视链,同样决定政治的鄙视链。政治圈子里本来就都是吃货,中国古代叫肉食者,鄙。譬如民主、平等、种族这些概念,知识分子有个逻辑陷阱,只把美好作为目标,而不放置在过程中谈论,于是他们反复告诉民众,应该流着牛奶与蜜,却从不说现在只有荒地和牛屎。这种差别在杰布·布什和特朗普的辩论中异常清晰,12月中的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酒店,前者雄论中东政策与世界和平,挤兑特朗普的国际政治知识都是从卡通片中学来的,后者却引发更多共鸣:美国在那鸟地方花了4万亿,难言获胜,拿这钱给美国人修路好不好?

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现在看起来,共和党的特朗普金和民主党的桑德斯,让两边都感觉难堪。直接原因就在于,政治正确这种传统法宝根本无法将它们干掉,相反,越是批判他们政治不正确,越可能给他们带去更多支持者。特朗普此前发表过针对拉美裔移民刺耳讲话,最近又针对穆斯林讲理一番,照15年前——他谋求改革党提名总统候选人的时候——说一次就可以退出竞选了,现在全然不同。这似乎预示着,公众开始抛弃精英们设定并使用很久的优越感排序,这种事在吃货界发生时同样难免出人意料。去年10月底,世界卫生组织旗下的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发布报告,将火腿和香肠列为1A级“一类致癌物”,同等级的还有香烟、石棉和柴油发动机。此举在Facebook上引发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的强烈吐槽,他们算是香肠共和国及其同盟国吧,在当地餐馆中,可以看到印刷精美堪比《时尚》的肉类专业杂志。一个叫Marco的吃货写道:“让我们把培根保留下来,把世界卫生组织解散了吧。”

《经济学人》2015年9月在一篇题为《为什么说这个唐纳德是个危险人物》的文章中写道:“他的支持者认为他的粗鄙是真实的表现——这样的领导人可以疏解感觉被精英们出卖或被社会变革遗弃者的怨气。”唐纳德是特朗普名字的前一节。从这番话来看,自由派依旧揣着优越感,鄙视着特朗普的支持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人们喜欢特朗普与他们厌烦克林顿2.0和布什3.0的原因其实一样。CNN播出采访特朗普支持者的节目,任凭主持人如何引导,所有被采访者都坚定地表示,支持特朗普,因为他不属于“贪婪、自私、受制于政治利益”的华盛顿政治圈。

不仅美国,大洋彼岸还有法国国民阵线和英国独立党。去年英国地方议会选举,独立党党魁法拉奇公开在电视上说:“如果我的邻居搬来一群罗马尼亚人,我会为自己的安全担心的”,接着有人就问他:“你邻居是罗马尼亚人还是德国人(法拉奇的老婆是德国人)有什么不同么?”他说:“谁都知道这很不同。”这番话引发了英国政客和知识分子的集体唾骂,而一周后的选举结果,独立党取得历史性突破。法国国民阵线由26岁的玛丽昂·马雷夏尔·勒庞率领,2015年冬天在法国第一轮大选中,一举拿下6个大区的头名,特别是在自由气息浓郁的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蔚蓝海岸大区,支持率高达40%。投票前的11月21日,她发表的言论是,“穆斯林不能与基督徒享有相同的社会地位”,“倘若有国民信仰伊斯兰教,那也只是源于法国在希腊罗马文化以及16个世纪基督教文化渗透下形成的风俗与生活方式。然而在法国,我们不穿长袍,也不会全身裹着纱巾,更不会强制设立清真寺。”

守着政治正确观的精英和媒体恐怕还难以接受,可这的确是现实,正如勒庞得知首轮投票结果后所说:“我们准备好了,政客们的旧世界已然死去”。自由派用二战后数十年演进积累而成的政治正确教条本身正受到是否正确的质疑,那是用来保守住意识形态控制权的真实底裤。譬如:西方民主制度真的是普世适用的体制吗?特朗普说,如果萨达姆和卡扎菲仍在执政,世界会比现在好;民族主义是否注定是个贬义词?看看特朗普竞选集会上的中下层白人民众,他们真的期待对全球化的反制可以带来更多工作机会,真的期待军事和经济上的更加强硬可以像特朗普所鼓吹的那样,“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而奥巴马的“改变”已被证明只是一句无能的口号。

被背叛和欺骗了许多年,人民正期待将诚实置于政治正确的最前列,就像经历了吃装修和重口味的年代,食材新鲜与味道可口又会到吃货鄙视链的顶端。诚实,可能是希拉里当不了总统的重要原因,民调显示,将近三分之二的美国人不相信她拥有这种美德。去年7月4日那个周末,希拉里在新罕布什尔州举行竞选集会,助手们现场发现了匿名小册子,前面援引着演讲词:“身为国务卿,我看到极度的经济不公如何腐化社会”,这些语句下面是摩根大通、花旗银行和高盛的Logo——它们都是希拉里的捐款大户——包袱在最后:“你相信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