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胡适曾两次自述其少年种竹往事。一为1946年,一为1961年,中间整整相隔了15年。两则故事的核心情节相同,但由于讲述的时间、地点和背后的历史情境不同,胡适少年种竹的故事所包含的意味和被赋予的内涵就大不相同。1961年胡适自述少年种竹故事,基于海外游子流离在外有家而不能归的特定情境,表达的是浓重的思乡之情,被董桥反复演绎后成为“文化乡愁”的代名词。1946年胡适自述种竹故事,基于抗战后物是人非、百废待兴的历史情境,本意在通过自述“无心插竹竹成林”来表达“只要耕耘就有收获”的思想,但被故事记录者演绎为“多多为国培育英才”。

两则胡适种竹故事中,广为人知的为1961年胡适向胡颂平自述种竹故事。这一版种竹故事,经过当代文人的反复征引、演绎后成为当代著名的文化典故。可惜的是,胡适早在1946年就曾自述的种竹故事,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被湮没而不为人知。故笔者把不为人所知的另一则“胡适种竹”故事整理、发表出来,作为胡适研究的一个重要文献,供研究者参考。为了让读者对两则种竹故事皆有所了解,笔者先从广为人知的胡颂平版胡适种竹故事谈起。

流行版的“少年胡适种竹”故事的最初出处为胡颂平编著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该书的“1961年6月14日”这天所记即为胡适自述其少年种竹的故事:

晚饭时,有一个菜叫“油焖笋”。于是先生想起幼年时代的一个故事:

我第一次从美国回来之后,到家不久,母亲对我说:“你种的茅竹,现在已经成林了。你去菜园看看。”我说:“妈,我没有种过竹,菜园里哪有我种的竹??”母亲说:“你去看。”她把菜园的钥匙给了我。我的房子是靠十字路的,这条路一边是进城去的路,那边是到山上去的。到菜园去要过一条马路,转一个弯,还有相当的路。母亲既然吩咐,我就去了。进了菜园,我一看全是长满了茅竹。园里为保留一点种菜的田地,中间用砖起了一道墙。茅竹还是在墙的这边长出来,另外还向那边别人的园子里发展了去,总有成千根的竹子。我回来之后,母亲告诉我,在我十二三岁时,有一天傍晚时分,看见房族里一位春富叔,用棒柱挑着一大捆的竹子,很重,走得很快,他看见我在路旁,递一根给我,说:“糜(先生的小名),这根给你做烟管。”等我仔细一看时,他已走得很远了。我拿回家对母亲说:“春富叔给我做烟管,我又不会吸烟,把它种在花坛里吧。”我那次回家之后在上海过了四年,再到美国七年,共十一年不曾回家。原来这一根竹在花坛里很快地生长,发旺起来,花坛太小了,母亲叫人把它移到菜园里去。家里又不吃它的茅笋,十一年之间就旺满了菜园了,这是一根竹起来的。(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P208)

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以下简称《谈话录》)所记述的胡适种竹故事流行很广,影响很大,且经过文人的反复讲述和演绎而成为著名典故,台湾著名作家董桥对此故事情有独钟,曾在自己的散文中反复以此为话题而展开自己的情感演绎,如《回去,是为了过去!》《竹园》等散文。胡适1961年身处台湾,由所吃的“油焖笋”而感慨、怀念过去,谈起少年时代在故乡菜园种竹的旧事,这样的故事无疑特别能打动那个时代流散在外的中国人,勾起他们内心深沉的故国之思和文化乡愁。董桥《回去,是为了过去!》几乎原文照搬,复述《谈话录》中胡适种竹故事,渲染故国家园之思和身世飘零之感,“描画一九四九年前后山河多难文人颠沛的心情”。征引一次尤嫌不够,《竹园》又一次征引这则故事,以引出自己儿时故园种竹的往事,同样是凭吊过去,表达故国家园之思。

胡颂平《谈话录》在记述胡适谈话时,力求客观真实,尽量减少人物臧否和主观评判。这一点从胡适自述种竹故事就可看出。这一段中,胡适尽可能平静讲述自己少年种竹的往事,没有进一步阐发,而记录者也没有对此“添油加醋”,进行评述、解读。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持谈话的客观性和原始性。但胡适平静的讲述和记者客观的记录,都不可能掩盖故事本身的情绪色彩和思想倾向。故事若是果,那么,故事的主题作为核,其实已包含在故事之内。董桥从这则故事读出的“故园之思”,所抒发的“文化乡愁”,就可看作是它的“核”,它的主题。了解和阐发一个故事,不能脱离故事讲述的客观情境,脱离故事讲述的时间和地点。在1961年的台湾,胡适自述少年往事,胡颂平记录这则故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行为,包含着象征意味。陶渊明那句“田园将芜胡不归”已成为中国人的惯用语,化为他们的潜意识、隐意识。胡适对少年种竹的讲述,是“田园将芜胡不归”和“田园将芜归不得”的另一种表述,是流离在外的中华儿女思想情感的共同表达,因而才会引起董桥的内心共鸣,被他一再征引和复述。后来有的学人,如陆其国《胡适种下的一根竹》着眼于“一根竹发为千根竹”,把最初的“一根竹”解读为胡适身上的“小善”,“一根竹发为千根竹”象征了胡适集小善而为大善。这样的解读未尝不可,但已经脱离故事讲述行为的原初情境和讲述者的情感内涵,少了点历史的沧桑和韵致在里面。胡跃华《上庄的胡适》同样引用胡适的这则故事。胡跃华作为家乡人谈胡适,自然不会放过胡适种竹这样的好话头儿,她通过这则故事表达的胡适思乡主题,比较契合故事原意,“不难想象,迟暮之年的胡适对这个由一根竹子旺起来的竹园有着多么深的情思。”“胡适牵念的何止是这一片竹林呢?可以说,家乡的一草一木,一饭一食,一节一令,一言一语,他都铭记在心,深情不忘。”不过,胡适的思乡与一般的思乡又自不同,这一点,董桥能领会,与董桥经历相似的无数海外华人皆能深刻领会。

胡适自述少年种竹故事,因为董桥的一再征引和演绎,因其表达出无数流离在外的中华儿女的共同情感,而成为著名的“今典”,成为“文化乡愁”的代名词。不过,胡适自述少年种竹的故事,并不止于1961年这一次。这个故事其实存在着另一种版本。这一版本的胡适种竹故事,由于讲述情境的不同,由于记录者的不同,而使相似情节的一则故事,包含不同意味,被赋予了不同内涵。

胡适种竹的另一版本出自《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胡适之谈种竹》一文,文章作者署名“一丁”,刊《世界日报》1946年9月3日第2版“明珠”副刊。文章不长,仅900余字,但写得隽永有味,蕴含丰富的历史感慨,称得上是一篇美文。此文整理如下:

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胡适之谈种竹

太太带来大批笋干?来源远在四十年前

一丁

很偶然的一个机会,遇到了胡适之先生。

在许多朋友畅饮高谈中,有人忽然问起胡先生,抗战前所住米粮库的房子,现在怎样了?胡先生笑着答复:“这房子本是租的,所以沦陷八年,我并没有受到被敌人强卖强占的损失。不过我很爱这所房子,现在住在里面的,是画家陈半丁先生,我曾问过他,那院子一大丛芍药,是否还每年开得茂盛?陈先生说,他根本没有看见芍药,只有几棵树,却长得比八年前格外高大。因此,我想到那些可爱的芍药,因为没人培育,大约早已枯死了。”

由“几棵树比八年前格外高大”这一句话,勾起了大家不约而同的两句陈语,有人说:“这真叫,十年树木”,有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胡先生在这些感叹中,他忽然很兴奋的告诉我们一件故事。

“这是前后快近四十年的一个回忆。”他说:

民国六年,我二十六岁,从美国回来,在未到北大以前,先回安徽故乡,探视我的老母,这已离别十年的老家。在和母亲欢聚了几天以后,一天傍晚,母亲忽然给我一个钥匙,她说:适之,到园子里去看你栽的竹子吧!我那时很愕然,我并没有栽过竹子。等我打开门看,只见一片青竹,足有半亩大小。母亲提醒我,原来当我十六岁时,有一天,站在门口,一位本家叔叔,从山上砍(“砍”原文模糊不清,姑且录以待考)了一大捆竹子,背在肩上,由我面前走过,他抽了一根,丢给我,适之,你用它(?“用它”原文模糊不清,姑且录以待考)做烟斗抽。我那时并不抽烟,很好玩的,就把这根竹子,插在花园里。不料一别十年,由这一根竹子,孳生到半亩大一个竹林。母亲怕蔓延太广,占地太多,把四面刨一个深沟,砌成石栏,但这些竹子,竟从墙下,穿进别人的园子,又长成很一大片。我听了母亲这些话,使我惊异到这偶一种竹的意外收获。现在又过了快三十年,这一次,我的太太,从老家到上海来看(“看”原文模糊不清,姑且录以待考)我。她带了不少笋干,我吃着又香又甜,我问她从那里弄来。她起初总是笑着说,这是你自己的东西。最后,才告诉我,原来这些笋干,都是从我四十年前种的拿一根竹子所长成的竹林中采来的。

胡先生兴奋的说完这个故事,我当时提议,请在座每人,都敬他一杯。我郑重的祝贺胡先生,这是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希望胡先生现在多种一些比竹子更有价值的青年,将来也一定比有种竹更伟大的收获!

(《世界日报·明珠》1946年9月3日第2版)

作者“一丁”显然是笔名。现代作家楼子春用过“一丁”这个笔名。楼子春是著名作家楼适夷的堂弟,其相关信息很少。姚锡佩《率真的老作家楼适夷》一文说:“子春先生早年曾被指为‘托派分子而被开除中共党籍,适夷先生每每谈及此事,多有不平。”说明楼子春原为左翼作家,加入过中国共产党,因被指为“托派”而被开除出党。楼子春去世后,罗孚写《悼一丁先生》进行悼念。这篇悼念文章写于1995年3月,文章中说一丁在1995年3月8日去世,时已90高龄,由此可推定一丁出生于1905年。署名“一丁”的《胡适之谈种竹》这篇文章发表于1946年9月,文章应写于同年,这时楼子春41岁。当然,说该文作者“一丁”即“楼子春”,还需要更多材料支撑,这里只是一种猜测。不管“一丁”是谁,文没有以人而传,这篇记述大名人胡适的文章还是没有能够流传,被历史所湮没。这与文章产生的时间有关。文章发表于1946年9月,进入1949年以后,在中国大陆胡适成为批判对象,歌颂胡适的这篇文章不可能再见天日。因而,这一版胡适种竹的故事就未能流传。

文中所记的那次宴聚发生的地点应该是北平。胡适1946年6月从美国归国,7月5日抵达上海,7月29日乘飞机到北平,在上海期间因事曾多次到南京。这篇文章发表于1946年9月3日,在7月5日到9月3日之间,胡适活动区域为上海、南京和北平,所以,胡适参加的那场宴会只有可能发生于这三个地方。但由文章内容中看,故事发生于北平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文中提到有人问“抗战前所住米粮库的房子,现在怎样了?”“米粮库”指北平“米粮库胡同”。如果宴会发生于上海或南京,人们在提到“米粮库”时,一般会加上“北平”字样。现在不加,说明大家人在北平,根本不必再加这个限定。且文中多次提到“北大”,这是因为胡适当时已经是北大校长。胡适1945年9月6日被国民党政府任命为北京大学校长。1946年7月29日乘飞机到北平,作为北京大学校长开始开展实际工作。所以,这场宴会发生于北平的可能性最大。胡适是1946年7月29日到北平的,而记录这次宴会的文章发表于9月3日,说明这次宴会举行的时间应该在7月29日至9月3日之间。

这篇文章虽不为人所知,但所记胡适少年种竹故事则是完全可信的,因为这一版胡适种竹故事与胡适1961年自述间,虽少数细节有异,但“无心种竹竹成林”的中心情节则完全相同。不过,这两则故事,虽情节大致相同,但由于讲述的时地不同,其所包含的思想意旨也就存在相当大差异。

《胡适之谈种竹》以“谈种竹”为题,但这篇文中胡适所谈的其实是两个故事,一为抗战前北平住所米粮库胡同4号的故事,一为少年种竹的故事。胡适抗战前在北平租住于米粮库胡同4号,抗战期间胡适到美国,房屋移主为画家陈半丁。据朱京生《陈半丁年表》,1937年陈半丁购得米粮库四号的一所洋楼,“宅邸占地十余亩,中有一园,园占地五亩,以‘五亩之园名之”。年表中所记陈半丁的这所住宅应该就是胡适战前所住。当有人问胡适这所房子怎样时,胡适这样回答:

这房子本是租的,所以沦陷八年,我并没有受到被敌人强卖强占的损失。不过我很爱这所房子,现在住在里面的,是画家陈半丁先生,我曾问过他,那院子一大丛芍药,是否还每年开得茂盛?陈先生说,他根本没有看见芍药,只有几棵树,却长得比八年前格外高大。因此,我想到那些可爱的芍药,因为没人培育,大约早已枯死了。

抗战时期,山河破碎,家国犹存,不过物是人非,胡适故园中那可爱的芍药已荡然无存,树木却长大了。胡适与陈半丁的对话,自然让人联想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等文化典故,尤其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一典故,这种今昔故园风物的对比所包含的复杂深沉的历史感慨,只能属于刚刚经历过抗战而重返家园的中国人。胡适由北平故园风物变迁,联想到自己安徽绩溪老家的竹园,不由向大家讲述其16岁时“无心插竹竹成林”的故事,这才是这篇文章的核心,也是文章题目《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的由来。对于胡适种竹故事的意旨,文章是这样生发的:

我郑重的祝贺胡先生,这是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希望胡先生现在多种一些比竹子更有价值的青年,将来也一定比有种竹更伟大的收获!

作者这样生发,当是着眼于胡适当时作为北京大学校长的身份。由于胡适的此种身份,一丁以竹喻才,从种竹故事中生发出“希望胡适为国培养更多青年才俊”的主题。中国文化中,竹为“岁寒三友”之一,“种竹”隐喻培养英才。郑板桥有两副著名对联:

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

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

种竹似培佳子弟,拥书如拜小诸侯。

这是提出要像种竹一样去培养青年子弟。一丁由种竹所生发的主题,植根于中国文化,既自然得体,又契合抗战之后中国百废待兴、需要大量青年才俊来进行重建的时代背景。

一丁《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文章虽短,但对于胡适研究而言却具有比较重要的价值。首先,具有思想史方面的认识价值。胡适对北平故园风物变化的讲述包含特定时代复杂的历史感慨,使我们能感性地认识和把握抗战后胡适及其所代表的中国人的情感态度。胡适1946年和1961年两次自述其少年种竹往事,这两次自述所包含的不同意味和被赋予的不同象征含义,折射出时代、政治、思想和情感的变化。其次,对胡适研究具有重要价值。有关胡适的回忆和研究文章,多提及胡适的文人风度和善于言谈,一丁这篇文章为我们精彩呈现了“谈话中的胡适”形象。胡适在描述北平米粮库胡同故居风物变迁时,抓住“芍药无而树木长”的关键特点,寥寥数语中包含深沉复杂的历史感慨,颇有世说风致。再次,丰富了“胡适种竹”典故的内涵。一丁版的胡适种竹故事,与胡颂平版的胡适种竹故事,核心情节非常一致,这种一致使两则故事互为印证和说明,构成极有意思的互文关系。胡颂平版的“胡适种竹”被赋予“文化乡愁”的思想内涵,而一丁版“胡适种竹”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中凸显了“种竹”的“培育英才”的寓意,它的出现,无疑会丰富、深化这一著名文化今典的思想内蕴。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