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杰

2023年6月9日,在五祖寺东山阁国师堂里,著名古典文学教授骆玉明先生为听众们上了一堂禅诗课。黄梅为中国禅宗发源地,“中国的禅宗无不出自黄梅”,黄梅禅也影响了日本文化,包括禅茶文化,至今日本不少寺院都设有黄梅院,可见黄梅禅在世界上的影响力。骆玉明教授来禅宗圣地五祖寺讲禅诗,可谓自然、贴切。

谈诗与禅的关系,金代大诗人元好问有一句经典名言:“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这是从诗和禅各自彼此作为对方的工具的角度来阐释的。其实,真正理解“禅诗”,还需以“禅”的方式来进行,破除主体、客体之间的关系,不分禅客与诗家之别,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禅诗”的内涵,并能读懂禅诗。我认为,骆玉明玉明就是以“禅”的方式进入解读禅诗的境界。

何谓“禅”?禅宗以“不立文字”著称,似乎也就无法用文字回答这个问题了。骆玉明说:“其实不然。禅是一种哲学,一种宗教,但禅更是一种体验,一种生命形态。”将禅从哲学、宗教或修行方法中解脱出来,直指人生体验和生命形态,这种貌似简单、粗暴的理解,其实正是以禅的方式,来解读“禅”。

骆玉明更以举例的方式,来说明何谓“禅”。他说,阮籍的“穷途恸哭”不是禅,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是禅,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禅。那么,你是否能够理解呢?如果你能够悟到,说明懂得了禅。为了方便读者理解“禅”,骆教授最后还是以语言的方式,来说明禅的道理:“倘能消弭固执和对立,消弭贪欲和妄念,消弭紧张和焦虑,便能以空灵玄妙的智慧朴素自然的心情,随缘自适的态度,求得本应属于你自己的完美的生命。”

有人认为,禅就是发现自性。人人皆有自性,只要能够“明心见性”,也就可以实现“顿悟成佛”。可以说,“自性”就是“佛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自性”,也就成了不同的佛。“自性”的特点是注重“当下”,发现“当下”就是禅。骆玉明教授对此也是有深刻体会的,他对禅诗的理解,也是注重“当下”,带有即兴发挥的性质。在一整天的讲座过程中,骆玉明完全脱口演讲,妙语横飞,诗作信手拈来,讲解也是恰到好处。这种以禅的方式,来进行禅诗讲座,给广大听众以鲜活感、生动感,可谓禅意盎然。

讲座结束后,我随即买了一本骆玉明的《诗里特别有禅》,原来他讲的就是这本书里的文章。他讲的一些精华内容、经典案例,都在书中有所摘引。有些禅诗,我过去闻所未闻,在骆玉明的讲解下,有醍醐灌顶之感。如唐代德诚法师《船居》: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骆玉明认为,这“是以钓鱼为象征说禅法。‘千尺丝纶直下垂’,一个很深的欲望引导着人的行动……定要从外界获得什么才满足。可是‘一波才动万波随’……因果的变化不是人能够控制的……世上有些苦大仇深、以生死相搏的人,问到起因,不过是些琐屑小事,甚至是一时误会。何至于此呢?这就是‘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忽然醒悟过来,发现你最初所求的目标是虚妄的,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得之失之,随之由之而已,你就从被动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飘然无碍。‘满船空载月明归’,什么也没有得到,空船而去,空船而归,但心是欢喜的……”,最后,骆玉明总结道:“‘一波才动万波随’是俗众的人生,‘满船空载月明归’是禅者的境界……”可以说,一首禅诗写尽人的一生,而骆教授的一堂讲解,又可以觉悟多少人呢?

又如唐代某比丘尼《悟道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骆玉明分析道:

在各种思想学说中,真理性的东西总是外于、高于我们而存在,人需要做出各种努力,提升自己,才能接近它,获取它。在这样的认识中,人被预设为低级的存在。那位“寻春”的比丘尼,开始也是向外探求……尽管“芒鞋踏遍陇头云”,走遍山山水水,她还是找不到那个春……为什么寻不到这个“春”呢?因为在禅宗看来,世界的佛性和自心的佛性根本就是同一体,追求佛性,不过是发现自我的本来面目。

如此解读,令人豁然开朗,对于万事万物,对于人生态度,也就有了不一样的境界。这也令我想起五祖寺某处的“莫向外求”四字来。

再如苏轼《庐山烟雨》: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骆玉明说:

庐山烟雨之变幻,浙江潮之壮观,要算是天下奇景。未曾游览过的人只是听人说,内心充满了向往,总觉得未见到是莫大的憾事。人对于“求之不得”的东西总是如此,被欲望所驱使,拼命追求的其实是心造的幻相……真见到了又如何呢?“无一事”!没有什么神奇,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也就是“庐山烟雨浙江潮”而已。如果认为后两句意思是“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诗意也就很浅了,没什么说头。这一回发现“上当”了,心里还会有新的念头起来,还会想“庐山烟雨浙海潮”,那肯定厉害,于是再进入“未到千般恨不消”的循环。东坡诗的意思,是摆脱贪求和幻觉来看待事物,这时事物以自身存在的状态呈现自己,朴素而又单纯。

这又写出了多少人的真实心境。然而,又有多少人会自觉地发现呢?如果发现了,便是“禅”,原来生活中“禅”无处不在。类似以上这种经典的案例,不一枚举,它们都从各个方面为我们展示了“禅”的高深与妙不可言。这忽然让我想到,如果要在当代社会中发现“禅”,禅诗是一条不错的路径。

我记得五年前,因修山路封闭了一年多的五祖寺,借东山阁开阁,首次对外开放,举行了一场“走进废名的禅意世界”的活动,吸引了上千人来听,据说周边县市听众更多。这说明,比讲经说法更容易吸引大众的,是与禅宗有关的文学活动。废名是黄梅本地人,与禅宗和五祖寺关系甚密,他也是现代禅诗的创始人,如果五祖寺能够以废名和禅诗为切入,持续地举办类似活动,我相信一定能够吸引更多信众和听众。

骆玉明说,“禅是有趣的,诗是优美的,以诗解禅”,我想补充说,让我们一起“以禅读禅诗”,“禅入生活”吧!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