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某深 曾德明

1904—1905年,日本和沙皇俄国为了争夺朝鲜和中国东北,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主要战场在中国东北,腐败无能的清朝却宣布“局外中立”。战争的结果,以沙俄失败、朝鲜被划分为日本的势力范围、我国东北被日俄两国瓜分而告结束。日俄战争,是东北亚近现代史上非常关键的历史事件,也是其后日、俄、韩、中各自历史发展的重要转折点。然而关于这场决定东北亚乃至世界地缘政治格局的战争,却一直没有受到中国学者应有的重视,一些基础史料还没有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例如开战前数年赴日进行军事考察并准确预见日俄战争的清朝武官丁鸿臣的《东瀛阅操日记》,便鲜有人引用或提及。

丁鸿臣(1845-1904),字雁廷(一字雁亭),湖南长沙人。出生于官宦世家。1860年,年仅十五岁时即投效楚军,参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其后复随楚军转战山东、陕、甘等省,屡立战功。四川总督丁宝桢(1876-1886)知其材,调留川省委统防军。此后历任四川总督对其颇为倚重,官至提督、总兵。

光绪二十五(1899)年春,日本陆军大尉井户川辰三奉命来华,请四川派遣文武官员各一前往日本观看秋季军事演习。时任四川总督奎俊提议文官以福建船政学堂提调沈翊清、武官以四川提督丁鸿臣充任。丁鸿臣一行于七月十三日束装东下,十九日抵达重庆,会晤井户川大尉。八月二十七日,从上海坐船赴日。翌年正月十六返回成都。日记即记此行经历,有光绪庚子(1900)年李宏年校刊之蓉城刻本,岳麓书社《走向世界丛书》本即据此版本点校整理,于2016年12月出版。

在日本,丁鸿臣一行考察了海、陆军、兵工、学校,记述了日本师团级攻防演习情况。日本扩军备战,尤其是不遗余力加强海军建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丁鸿臣此行,日本政府特别重视,从重庆到日本考察,由日本陆军大尉井户川全程陪同;在沼津,因参谋总长大山岩特别关照,下榻于日本天皇曾驻跸之所;观看演习的经费都由日本参谋部预备。丁鸿臣在日记中写道:“此行,东邦士夫遇之极厚……不知何以报贶也。”

日记最值得关注的,是对于日俄战争的预见,书中有二处明确提到,一处是十一月初十日的日记:

又采其朝野之论,日之恨俄张威于中国,而侮东方,妇人孺子皆思与之一角。二三年内,日俄之战祸万不可免。

另一处是日记末尾所附《上四川总督奎乐帅(按:奎俊字乐峰)禀》,说得更加透彻:

观其上下卧薪尝胆,二三年后日俄之必以兵戎相见者,势也。以言乎师之节制,则俄不如日,以言乎人之众多,则日不如俄;以言敌囗,则胜负之数不可常恃,得中国自强之力,以保其辅车之依,则可立于不败之地。故今日日本尤愿助中国以练兵。其言曰:救中国之急者,莫先于兵将,尽三年力以囗囗之法练囗囗之兵,至与俄决裂时,欲收中国一臂之助也。然是无损也。中国诚能以三年之力练兵,日俄战起,吾兵果强,则助日可,助俄亦可,即中立而守局外之约,亦无不可。否则,无论日俄之孰胜孰负,其先必以中国为战场,其后必以中国为鱼肉,此事之所当预虑也。不特此也,日既不能以独力御俄,则未战之先,不能不筹一回旋之地,以为自固之谋,□□□□,殷鉴不远。此事之尤当预虑也。逆料其事,不出三年。(按:原文如此)

文中概括日本卧薪尝胆,众志成城,有与俄决一死战之决心;分析了日俄两国的军事、人口情况,指出二三年内两国必有一战;日本极力拉拢中国,游说、帮助中国练兵自强,是希望在日俄战争中中国助日;中国在日俄战争中,或者助日,或者助俄,或者严守中立;日俄战争无论谁胜谁负,“其先必以中国为战场,其后必以中国为鱼肉”。由此可见,作者对日俄战争的预见,除了时间有所提前,其他与后来所发生的历史如出一辙,不能不说是天才的预见!

从甲午战后至日俄战争前,到日本进行考察、访问的清朝官员络绎不绝,为何只有丁鸿臣准确地预见了日俄战争?即使是与丁鸿臣一同访问日本的沈翊清在《东游日记》中亦没有只言片语道及。原因是丁鸿臣在与日本参谋部两个高级军官的访谈中敏锐地判断出,西伯利亚大铁路开通之日,就是日俄战争开战之时。

八月二十九日,在长崎,丁鸿臣巧遇步兵大佐田村怡喜造,他刚刚“由参谋本部派往西伯利亚游历”回国,“其言曰:西伯利亚铁路三年成矣,不及此三年以兴东方之事,路成之日,恐即黄种凋谢之日矣”,“田村大佐为参谋部干员,又亲游俄而忧中国,故其言恳切若此”。九月十一日,在东京与参谋本部大佐福岛安正会晤,“君尝独骑游西伯利亚,绕地球一周,二年而后反,于欧美大势与俄之相待中国,言之颇详。大意谓,俄之发也,甚急甚烈,日本急望中国练兵救急,通力合作以求抵制之道,勿待路成祸发,不可救药,中国勿以弱而自绥也”。两个参谋本部的高级军官都谈到了西伯利亚铁路开通后对东方的巨大威胁,都表明了强烈的危机和忧患意识,都陈述了联合中国抵制沙俄的意愿。

西伯利亚铁路从1891年开始修建,目的是把沙俄的欧洲部分与远东连接起来,将沙俄的势力扩展到远东。由于日本将中国和朝鲜视为禁脔,结果与向东扩张的沙俄产生矛盾。因此这条铁路开始修建后,日本更加坐立不安。他们预感到,一旦这条铁路全线通车,必将在军事上大大有利于沙俄军队的调动,增强其在远东的军事力量。为此,日本一方面在国际上四处奔走,联络英美向沙俄施加压力,试图阻止这条铁路的修建,另一方面对中国高官进行游说,阐明唇亡齿寒的道理,企图联络中国抵制沙俄。

西伯利亚铁路的修建,将对当时的远东国际局势产生重大影响。因此尚未兴建,就在日本引起巨大震动。1890年,日本元老重臣山县有朋说:“吾人应切记,西伯利亚铁路完成之日,即朝鲜多事之秋;又应切记,朝鲜多事之秋,即东洋发生一大变动之时……此岂非对我利益线最剧之冲击乎?”(《山县有朋意见书》,P197)1904年初,日俄之间的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根据日本方面的分析,虽然俄国的整体军事实力要强于日本,但其在远东的兵力有限,补给也很困难。当时西伯利亚大铁路即将竣工,只剩下了环贝加尔湖100多公里长的一段,如果铁路竣工,俄国在远东的军事劣势将得到根本扭转。于是在军部首脑山县有朋等人的极力坚持下,日军于1904年2月8日以偷袭的方式向俄国不宣而战。

两个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爆发的战争,主要战场却在中国的辽宁省(当时叫奉天省),南起旅顺口,北到四平街,东至鸭绿江,在这一广袤地区里,中国人民的生命财产白白遭受战争的威胁和炮火的损害。一个中国历史学者愤慨地写道:“日俄两个帝国主义国家在中国的领土上作战,清朝政府却无能为力来保护国家领土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它宣布什么‘局外中立,说来当然令人愤怒。说‘局外吗,战火却烧在自己的领土上;说‘中立吗,交战双方所争夺的主要是关于中国东北地区的利益。清朝政府还空口宣布:‘东三省疆土权利,两国无论胜负,仍归中国自主。这道理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些话出自一个弱国的腐朽政府,其作用实际上等于零。”(李纯武编著《日俄战争》P1-2,通俗读物出版社1956年5月版)

从日本考察归国后,丁鸿臣最重要的经历是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从四川统率威远练军北上,随扈逃难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四川总督奎俊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六月初三日的奏折中说:“记名提督丁鸿臣器宇出众,谋勇兼优,前经奴才派往日本阅操,于彼国军政兵制各大端均能悉心考究。所统威远练军,纪律严明,营规整肃,上年饬令统兵迎扈,沿途秋毫无犯,皆由平日恩威并济,足以固结士心,武将中不可多得,堪膺专阃之选”(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光绪朝朱批奏折》第一六辑《内政》)。“专阃”,原指统管京城以外的军事。《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 阃:门限。专: 独自。古代将领出征,君主为其推车送行,并授予他专主京城以外的军事调度及军功赏赐的权力。后称将帅在外统军为“专阃”。可惜这个“堪膺专阃之选”“不可多得”的武将,没有立下什么战功,1904年便病故了。

在世界战争史上,能够准确预见一场战争爆发的实属凤毛麟角,而清朝武官丁鸿臣则准确地预见了日俄战争。仅仅此举,丁鸿臣就足以载入史册。

(作者简介:赖某深,长沙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曾德明,岳麓书社总编辑,《走向世界丛书》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