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小姐

竹音7岁那年,学校校庆,请人来演布袋戏。那是当时小城最奢侈的节目,也是竹音第一次看布袋戏。布袋戏晚上演出,中午的时候,竹音趴在教室的窗户看一个男人扛着重重的箱子在操场搭架子,布置场景。

男人去休息时,竹音趁没人,跑去打开染了红色油漆的木头箱子。那一个个缤纷又有着年代久远气息的布偶,令竹音新奇。到了傍晚,竹音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原因是有人偷了布偶,有同学看见她中午的时候打开过装布偶的木箱。

竹音小声地辩称自己没拿,但走出来,还是委屈地哭了。有个脚步声,自她身后渐渐传来,递给她一块手帕,轻柔的声音在问她:小屁孩儿,怎幺了,有谁欺负你了幺?

小屁孩儿?

竹音第一次听见有人这幺不礼貌地称呼她。她抬起头,瞪着站在她面前笑吟吟的人。哦,她已经见过他一面了,中午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地在搬布偶的箱子,穿着背心。

她不满地瞪了男人一眼,咚咚咚地跑走了。

晚上,舞台的帷布拉开,灯光聚焦在布偶的身上,男人躲在布偶的背后,唱戏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混合着夏夜燥热的蝉叫。

竹音认出唱戏的男人的声音,就是递给她手帕的男人。他的声音浑厚,威严,又慈祥。

像父亲。那是竹音对男人的第一个感觉。

竹音懵懵懂懂地记得他唱道:相识何必留名?知名未必代表你对一个人重视。

直到多年后,竹音回想起她看过的第二出布袋戏,都不记得里面是什幺内容了,却深刻地想起了这句话,还有,说这句话时男人专注的神情。

那天校庆结束,同学们讨论戏里的英雄,也想挥舞着大刀,驰骋战场。竹音站在空荡荡的操场,看着男人在收拾东西。他沉默着,背对着竹音,背影像一座山那幺厚重。

竹音没有跑去问男人的名字,这仿佛是她的小秘密。她沉醉在自己的秘密里,从那天起,她不再为父亲跟母亲的争吵不敢回家。她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期待着下次能去看布袋戏。放学的路上,她都会绕路经过茶馆,每个周五,男人和布袋戏都在那里演出。

进去听戏要收门票,竹音没有钱。父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母亲嫌弃父亲无能,没有出息,父亲觉得母亲爱慕虚荣。他们决定离婚。父亲要带竹音去外地,竹音拉着母亲不肯放手。竹音幼小的心里,只是懂得,如果她跟父亲走,她就看不到喜欢的布袋戏,也看不到男人了。

母亲很快再嫁,生了小弟弟,竹音便成了透明人。即使很晚回家,母亲也不会察觉。8岁的时候,她的乖巧终于让母亲破天荒给了她零花钱,让她去买棉花糖。竹音跑到茶馆,买了听戏的门票。

可是,那个周五的傍晚,男人没有出现。竹音等了又等,她问旁边的人,别人告诉她:哦,那个男人啊,他生病了。

什幺病?严重吗?竹音拘谨地揉搓着衣角,不敢问。那时是深秋,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她走在街上,把每条小巷都走遍,冻得发抖,却不知道男人住在哪里。

过了半年,竹音第二次去茶馆看布袋戏。她骗了母亲,说学校要每个人买资料书,她因此得了两块钱。她手心紧紧攥着皱了的两块钱,跑到茶馆。

还好,男人在。

她选了第一排的位置,第一次离男人这幺近,只有一米之遥。她清晰地看见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唇,他手拿布偶的轻盈,还有,依然令她感觉到亲切的声音。在他演出温暖的声音里,竹音睡着了。她梦里没有父亲的离开、母亲的眼泪,她梦到了很多钱,足够每次来看男人的布袋戏。

醒来时,她想到甜美的梦,又看了看在台上认真唱戏的男人,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了。散场时,男人对她说:她以后可以来看布袋戏。免费。

从那天开始,茶馆把演布袋戏的时间改到了周末。竹音每个周末都带着小弟弟来看戏,第一排最正中的位置,男人永远给她留着。她看了两年的布袋戏,两年里,她和他没有过一句交谈。他在台上,她是听众。虽然没有交谈,但又像是熟悉无比。男人虽然藏在布偶的前后,可她总是觉得男人透着布偶在看她,又怕被她发现。

10岁的时候,母亲跟着继父搬离了小城,竹音想去跟男人告别,那是她第一次给自己打扮,偷用了母亲的发夹,穿了过年隆重节日才能穿的蓬蓬裙,红色小皮鞋。

她的脸红扑扑,走到茶馆,茶馆在正常的营业时间却没有开门。竹音坐在茶馆门口,等到晚上,也没有见到男人。

坐上火车,竹音的脸贴着玻璃往外看,小城被大雪覆盖,随着火车鸣笛前行。竹音擦了擦脸上的泪,对男人像是要割弃心爱的玩具一样舍不得。

起初,竹音每天都想起男人和喜欢的布袋戏,有些难过。很快的,她有了新同学和新的爱好,适应了都市跟小城的不同,想起男人的时候越来越少,最后,把男人忘记了,再没想起过。

竹音迎来了她的少女时光,她和别的同学一样,穿着白色的裙子走在校园,引来男生们的口哨声,还有,男孩儿们的情书。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是写字楼的一名白领,化精致妆容,穿得体的套装,为了业务,有时跟客户应酬,说些调情的话。

她谈过几次感情,收获过喜悦,也有疼痛。25岁的时候,公司被一个大公司收购,明俊成了她的新老板。他追求竹音。他们在一起两年,谈结婚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买房,装修,去教堂订举行婚礼的场地,商议着去哪里度蜜月。

明俊请设计师设计了一套婚纱给竹音,那天婚纱送来试穿,竹音在明俊爱恋和期待的眼神中,换了婚纱走出来。站在镜子面前,竹音看到镜子里一个美丽妖娆穿着洁白婚纱的女人。仿佛自己以前一直在沉睡,在这一刻才猛然清醒,清醒地意识到她就要告别单身步入婚姻礼堂,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妻子。

她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开始只是微微地疼,后来不可抑制,心仿佛破了一个洞,无法修补。人生总有某一个契机,让你忽然想起遗忘的人和事。也许不是遗忘,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想起对方而难过,就努力把对方封存起来。

直到她要跟别人结婚,竹音才想起那个男人,强烈得无法克制地想起他。她从来都没有往那个方面想,即她和男人的感情是爱情。等到27岁,她才忽然醒悟过来。当然是爱情,因为,她最想嫁的就是那个男人。

她跟明俊退婚,回了故乡小城。

竹音打听到男人的住处,走到他门前,少女一样拘谨和胆怯,在他的门口徘徊。然后,她看到他的一家三口。她太激动,回来的时候不曾问一下别人:他结婚了吗?

男人结婚了,有了一个5岁的小孩儿。现在,他去接他的太太下班,又一块去接小孩儿放学,小男孩儿坐在他的肩膀上。幸福的一家三口。竹音愣愣地站着,男人看见她,并不觉得惊讶。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回来一样,他对她微笑,像遇到老朋友一样亲切:你来了。

他老了,微微驼背,他笑时,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竹音的眼里泛着泪。

男人告诉竹音,小城准备要拆迁建成商业区了,他们一家也准备要搬走了。晚上在她以前的学校有布袋戏的演出,她要不要过来?

竹音去了,去到学校才知道,因为拆迁,学校也已经搬到了别的地方,偌大的校园一片空旷寂静没有人烟,然而在黑夜之间,在空荡荡的操场,简单地架起了一个唱戏的场子。

仿佛回到20年前,舞台的帷布缓缓拉开,灯光聚焦到台上的布偶身上,男人唱布袋戏的声音像清澈流水一样缓缓传来。

男人演的是竹音7岁时看的第一个布袋戏。这一次,27岁的竹音,坐在听众只有她一个人的操场上,她终于确认以前小时候恍惚觉得的事实:男人在唱戏的时候,他真的在背后偷偷看着她。现在长大的她也才明白和懂得:他看她的目光,是爱人的目光,只有爱一个人,眼神才会那幺干净柔软和迷恋。

竹音哭了,一边擦眼睛一边继续看男人的演出。她有一股冲动想要跑上去抱住他,但直到布袋戏结束,他跟她分别,他们依然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交谈和更深一步的行为也没有一个拥抱。他只是看着她,轻轻地对她说:我走了。竹音点点头:她也要走了。

竹音转过身,眼泪再次汹涌。一切尽在无言中,布袋戏里有这样的一段台词:今后,我将忘却你的容颜。你说梦真美,但我不能一直活在梦中,多谢你陪我做这个梦。

她听懂了他此刻演这出布袋戏的目的,他是在借这出戏跟她永远告别。他爱过她,现在,他不能继续爱她了。他有妻子,有孩子,他要做一个尽职的丈夫和父亲。

她永远不知道,茶馆生意不好要倒闭时,他答应了有钱女人的追求,为了把茶馆经营下去给她免费看布袋戏,还把上演时间改到她不用上课的周末。她离开小城那天,是他跟女人结婚的日子。他为她演了100部的布袋戏,她在他心里重要到他不敢去拥有她。

她7岁时,他30岁。她27岁,他50岁。他们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我爱你。

可是,就像装满我们童年回忆的故乡小城消失,传统布袋戏渐渐失传,但它们和爱一样,以暗恋无法得到彼此的姿态,成就了一场永远永远美好的传奇记忆。

(摘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