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爽

它们,只是躺在超市冰柜里一盒盒橘红色的肉片。

有人说,它们让人类变得更健康;有人说,它们让海洋生态系统免遭恶化;甚至有人相信,它们正在改变世界。

离开特罗姆瑟的码头,“卡罗琳·玛蒂尔德”号(Caroline Mathilde)不疾不徐地在挪威海上开着。这条机动船仅十来米长,却有个很响亮的名头。不过,放在今天,这位昔日的绯闻女王,影响力还不如一条鱼。

此行的目的正是去考察这种遍布全球又充满争议的三文鱼。

挪威三文鱼这个说法并不严谨,从分类学上讲,它是一种大西洋鲑鱼(Salmo salar),鳟属,是鲑科11个大分支之一。鲑科下面有超过200种鱼,其中鳟属就不止40种。很多形似鲑鱼的都被称为三文鱼,包括帝王鲑、银鲑、粉鲑、虹鳟等,完全是笔糊涂账。

鲑鱼怎幺变成三文鱼呢?据香港《信报》查证,这一称谓可追溯到1970年代养殖鲑引进香港时,活灵活现的粤语音译:“三文”鱼即“salmon”鱼。脂肪形成的多条大理石纹,正是“三文(纹)鱼”的妙处所在。

卡罗琳号离港时,恰逢极圈的第一个极夜。晨曦以极低的姿态撒向积雪覆盖的群山,反射出梦幻般的粉色。

由于峡湾的存在,海上的风浪并不大。从地理位置看,挪威海介于北海与格陵兰海之间,西接冰岛海,东临巴伦支海。较特别的是,这片北极圈里的海域受到温暖湿润的墨西哥湾暖流影响,不像其他高纬度地区那样严寒,即使站在零下五六摄氏度的船尾,也可以忍受。

北大西洋的暖流与格陵兰的寒流交汇带来了大量浮游生物,鲱鱼、毛鳞鱼、黑线鳕在欢歌,随之而来的就是格陵兰海豹、灰海豹和小须鲸。

和大多数鲑鱼一样,大西洋鲑鱼也是洄游性鱼类。幼鱼在北大西洋沿岸的淡水溪流里出生,从欧洲北部的斯堪迪纳维亚半岛,到德国、法国、西班牙甚至葡萄牙,以及北美洲的美国东北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都有分布。它们一旦脱离了幼鱼阶段,就会返回并生活在北大西洋,直至产卵期才重回幼时的河流。

1990年代中期,利用基因分析,科学家发现大西洋鲑鱼的祖系来自数百万年的西班牙北部,阿斯杜里亚和坎塔布里亚之间的葱茏山谷中,后来演化为冷水水域繁衍。水越冷,含氧量越高。鲑鱼的掠食与游泳让新陈代谢很快,需要消耗很多氧气。当它们在格陵兰外海找到寒冷且高含氧的海水和丰富的食物——磷虾、鲱鱼和毛鳞鱼,就会在那片区域停留两年左右时间,与来自北美洲东北部、斯堪迪纳维亚的种群会合。

通过进食,大西洋鲑鱼在体内积蓄了丰富的油脂。后来,人们在这些油脂中发现了对心脏大有裨益的欧米茄三脂肪酸——即二十碳五烯酸(EPA)和二十二碳六烯酸(DHA)。这些化合物具有奇特的功能,能让肌肉和血管组织在冰冷的海水中保持弹性与活力。

鲑鱼成年后,重量可达15千克,肌肉发达,性格凶猛,除了死对头海豹,能威胁到它们的掠食者已经不多。此时它们的身体呈银蓝色,侧线上的黑色斑点清晰可见。

在大西洋鲑鱼的生命周期中,格陵兰海是重要目的地。不幸的是,自从1950年代晚期,丹麦和法罗群岛发现了格陵兰外海是所有大西洋鲑鱼的秘密聚集地,经北欧几国的围剿捕捞,野生大西洋鲑鱼元气大伤。

等性成熟的大西洋鲑鱼洄游至淡水河流时,等待它们的除了鱼叉,还有一座座无法逾越的怪兽-—大坝的出现,通常被视为洄游性鱼类灭绝的罪魁祸首,从中国的长江、美国的康涅狄克河到巴西的亚马逊河无一例外。

在没有大坝的河流,情况也不乐观。西班牙北部古老的卡雷斯河依傍在阿尔卑斯西侧山脉,如今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吃草,穿行于溪流,导致鲑鱼产卵的河床受到践踏。同时牛羊排泄物中的毒素也污染了溪水,让幼鲑(smolt)难以存活。

农牧业不可避免的副产物一氮,也会随着雨水进入河道,过多的氮导致了微生物和藻类大肆滋长,急剧消耗水中的氧,对环境敏感的鱼类数量不断损失。

1960年代,当格陵兰外海的野生大西洋鲑鱼几乎被一网打尽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试验正在挪威进行。希特拉岛的格伦维特兄弟开始尝试把渔网悬垂于峡湾清澈的海水中,里面装着收集来的幼鲑。在所有鱼类中,鲑鱼特别适应这种饲养方式。相比之下,大多数食用鱼都是从微小的卵中孵化,在生长的前几个阶段需要细微的食物才能生存,而人工环境很难提供那样的食物。鲑鱼则不同,鲑鱼卵很大,富含营养,在出生的前几周,鲑鱼苗(fry)完全靠油质的卵黄囊为食,随后直接过渡到食用碎鱼肉。由于挪威海多的是鲱鱼群,对格伦维特兄弟来说,碎鱼肉完全不是问题。

这个试验碰巧解决了鱼类繁衍的进化难题——以量取胜。以鲑鱼为例,超过99%的原始孵化鱼苗都在生命初期或征途上被淘汰,因此得靠大量产卵来提高存活数量(它们一次通常可以产卵4000枚)。但在网箱的庇护下,掠食者无法接近,加上饲料充足,很快这些鲑鱼的数量就大幅上升了。

“和今天我们吃到的三文鱼相比,40年前的养殖鲑更接近野生状态。”耶德雷姆(TrygveGjedrem)现已退休,这个遗传学家正是当年大西洋鲑鱼养殖的先锋人物。他的专业领域原本是绵羊畜产,在1960年代“绿色革命”大潮下,他前往美国,开始研究提高农业生产率之道。

在看到格伦维特兄弟的成功后,耶德雷姆兴奋地意识到,“如果把基因选择用在鲑鱼养殖上,会有很大的潜力。”那时养殖鲑的基因组成主要以野生鲑为主,过去没人尝试过把数千年来培育牛羊的办法用在养鱼上,“我们明白,如果只靠野生鱼,生产效率肯定不高。”

鱼和牛羊等家畜不同,牛羊经过数千年驯化,很多古老的基因都丢失了;具有绝对数量优势的鱼类,基因库更庞大,即使一些种群存在灭绝的危险,但只要给些时间,也更容易恢复过来。

1970年代初期,耶德雷姆在阿瓦弗斯克遗传研究所(AFGC)开始鲑鱼繁殖时,野生鲑种类众多。最初,研究者从欧洲和北美的40多条不同的河流系统中挑选鱼,这些鱼需要适应洄游的独特挑战:有的河流很长,鲑鱼必须积累足够的脂肪和能量才能熬过漫长的旅途;有的河流处于很高的纬度,夏季很短,幼鲑必须尽快长大……研究人员要做的就是让这些鲑鱼不断杂交再杂交,寻找生长速度快的后代。

“第一批结果显示,生长最好与最差的鱼种间有惊人的差异。而每一代优胜者就像金字塔的上一层,每让这些优胜者杂交一次,生长率就可以改善13%左右,直至金字塔尖。”耶德雷姆回忆说。

换言之,只要大概七代的时间(14年),挪威人就可以让养殖鲑的生长率倍增。今天我们吃到的三文鱼就是塔尖的鲑鱼,它们有着远古的基因,但新陈代谢已经完全不同。

通常,大西洋鲑鱼只在春夏季的温暖水流中,才会分泌生长激素,因此要等四五年才能长3-4千克。相比之下,100克重的基因选择幼鲑被放到网箱养殖,18个月时间就可以重达6千克。

随着挪威养殖鲑(下称三文鱼)的产量迅速增加,三十年内便达到50万尾,高居世界首位,挪威公司开始将这些遗传繁殖群体输出到其他有峡湾的冷水域,比如智利、新斯科细亚、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过去,赤道就是一道天然的热屏障,寒冷水域才能生存的鲑鱼从未跨越过。如今智利已经成为仅次于挪威的第二大鲑鱼养殖国,有数以亿计的三文鱼。

三文鱼获得了空前绝后的地位,按2013年全球水产品总交易值1360亿美元估算,三文鱼贸易已经成为一个百亿美元级别的大市场。

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FAO)统计,2013年全球水产品贸易量中,鲑鱼以14%位居第二(仅次于虾的15%)。其中,野生捕捞的太平洋鲑鱼占30%,剩下70%都要拜三文鱼所赐。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也指出,2013年全球三文鱼的年消费量高达226.8万吨,出口110万吨的挪威就接近半壁江山。“如果没有三文鱼,大多数超市都不会设海产区。”一位资深零售商感慨道。

(摘自《世界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