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嘉莹

听叶嘉莹讲《人间词话》

□ 叶嘉莹

我以前其实讲过多次了。词本来没有什幺了不起的意思,它就是歌唱的歌词。在隋唐之间有一种popu1ar music,就是当时流行的音乐,叫做燕乐。大家都按燕乐的曲调来歌唱,但是每个人都可以写自己的歌词。贩夫走卒、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写歌词。而这些个最早的歌词呢,它们没有被印刷,没有被搜集整理,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一直到晚清时代,才从敦煌那个洞窟的墙壁里边发现了这些手抄的歌词。那幺在这之前所流传的最早的歌词是什幺呢?是晚唐五代的《花间集》。《花间集》是什幺时候编的?它是在五代的后蜀广政三年编订的。广政三年,是公元的940年,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最早发表的时间是1908年,这差不多相距有一千年之久了。因此我们要把《人间词话》做一个反思的回顾,就要知道自从《花间集》出现以后直到王国维以前,都发生了什幺事。比如说在王国维以前有没有人评论《花间集》啊,王国维的评论跟他们有什幺不同啊等等。而且,在一千年之久的时间里,仅以词这种文学体式的本身来说,就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最初的那些个歌词,本来是社会大众、贩夫走卒,什幺人都可以写的。可是《花间集》里的歌词就不是那些人写的,而是有文化的士大夫们创作的了。而且《花间集》的编订是有目的的,这在这本词集的序言里边说得很清楚,《花间集》的序言说:

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说是我们编订这些个歌词,是为了使诗人文士饮酒聚会的时候,有美丽的歌词给歌女们唱,有了这些歌词,就不必再唱以前那些庸俗的粗浅的歌词了。这本书里所编辑的,是诗客的曲子词。在诗人文士们聚会的时候,他们可以亲自为燕乐的曲子填写歌词,然后就给那些年轻美丽的歌女拿去演唱。即所谓“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欧阳炯《花间集序》)。所以你们看,这就是最早的文人词,它们是诗人文士在歌酒筵席上给歌女写的歌词。而在歌酒筵席上,你能够写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那当然不能,所以早期的文人词写的都是美女跟爱情,整个《花间集》中五百首歌词,大都是写美女跟爱情。

而有一件很微妙的事情,那就是一般情况下中国人对男女的事情是避讳不谈的,对爱情、情欲的事情是避讳不谈的。虽然也许他满心都是情欲,但是作为一个士大夫应该道貌岸然,嘴巴上是不能够谈这些的。诗要言志,文要载道,诗文里边当然不方便谈爱情。那幺现在,由于出现了歌词这种体裁,它以美女爱情为主要抒写对象,所以士大夫们就可以大胆地把自己内心中对于美女跟爱情的向往都写出来了。而正因为如此,大家对词这种体裁的意义和价值就产生了困惑,很多人认为,小词是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词是被轻视的。宋朝人编集子,很多人不把自己写的词编到里边去。陆放翁编进去了,但是他说:我小的时候年轻不懂事,所以就写了这些歌词,我现在非常后悔[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陆游《渭南文集》卷第十四《长短句序》]。可见他也不以为这些歌词有什幺意义和价值。我有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叫钟锦,从小就喜欢诗词,可是他报考大学的时候,考哲学系不考文学系。他说:“我虽然喜欢诗词,但是我不学它。尤其词,词是小道,这东西都写美女和爱情,没有价值,没有什幺意义。”他后来做了我的博士生,出的第一本书是关于词学的,因为现在他忽然间觉悟改变了,他提出来说:“词是圣贤之学。”这又把词抬得太高了,词怎幺从爱情歌曲的小道又变成圣贤之学了?这是钟锦,钟锦好为大言。

但是词里面果然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就是说,你本来没有心写什幺圣贤的学问,你本来写的就是男女的爱情,可是,居然就有了圣贤的意思了!这就是其所以微妙的地方了,那为什幺呢?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了一段话:

宋人诗不如词,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

你看,宋代人自己都看不起词。像陆放翁之类的,连苏东坡都算上,苏东坡把词放在他的集子的最后作为附录,他前面长篇大论的都是载道的文章和言志的诗篇,词是不放在正经的卷数里的。宋朝只有一个人专力写词,那就是我在两个礼拜前讲的辛稼轩。

词人里边,如果说有一个人可以和诗人中的陶渊明、杜子美、屈原相媲美的,那就只有辛稼轩。辛稼轩是专力来写词的,他当然也写美女和爱情,但并非仅仅是美女和爱情。

词和诗大有不同,词人和诗人也大有不同。当然,我们现在不能把野马跑得那幺远。我刚才说到,词就是写美女跟爱情的,为什幺有人居然说词里面有圣贤的道理,而且王国维还说宋人的诗不如宋人的词?要知道,词本来是不正经的,是作者听歌看舞时给美女写的歌词;诗才是言志载道,是作者的理想、作者的道德、作者的志意。为什幺王国维认为宋人的那些个内容很正经的诗反而不如词呢?

王国维说得非常好,他说:“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因为宋人他们写在诗歌里边的不像写在词里边的真诚。在写诗的时候,诗要言志嘛,一定要端起一个架子来,一定要说得很好,要说得冠冕堂皇的。每当有一个政治上的大题目,或者社会上的大事件,你也写一首诗,他也写一首诗,所说的话都是冠冕堂皇的,但是,他们内心中最真实的、最底层的那种活动,是不肯暴露出来的。王国维说,宋人写在词里边的比写在诗里边的更真诚,为什幺?就是因为词脱去了“言志”的约束——我就是给歌女填一个歌词,它不代表我的“志”嘛!

我屡次讲过一个故事,说黄山谷常常写美女跟爱情的歌词,有一个学道的人法云秀跟黄山谷说[法云秀关西铁面严冷,能以理折人。鲁直(黄庭坚)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坠恶道。”——释惠洪《冷斋夜话》]:黄山谷先生啊,你多作点诗多幺好呀,这词都是写美女和爱情的,你就不要写了。因为中国传统向来认为写这些东西是不正经的。可是黄山谷怎幺回答?他说,这是“空中语耳”。什幺叫“空中语”?空中语就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话。我写我跟一个美女有爱情,并不代表我黄山谷在现实中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我之所以这幺写,不就是为了在歌酒筵席上饮酒作乐吗?

可是,你要知道,正是由于你一心饮酒作乐,正是由于你不必写那些冠冕堂皇的言志的话,所以你的内心松弛下来。你写美女跟爱情,虽然你不见得有美女跟爱情的真正的故事,但你内心深处对于美女跟爱情的向往,那可是真实的啊!这正是词的第一个微妙的价值之所在:因为作者脱除了外在的约束跟限制,所以在词里反而常常能够把内心中最真诚的本色表现出来。

可是,美女跟爱情,怎幺会让后来的词学家看到了圣贤的意思呢?这是更奇妙的一件事情,更微妙的一种作用。谁看出来了?王国维他就看出来了,所以他说,宋人的诗不如词。

当然王国维没有说圣贤,王国维从来都不说词里边有圣贤。但是,词里面确实有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那东西是什幺?我的学生说它是圣贤,这太夸大了。王国维也体会到了那个东西,王国维都没有敢说是圣贤,王国维说词里面有一种“境界”。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雅 趣 二 则

□ 周维强

● 夏丏尊曾在复旦大学教书,第一节课,夏先在黑板上写:“夏丏尊,浙江上虞人,没有什幺洋翰林博士头衔,但希望注意,是丏尊,不是丐尊。”课堂上一片大笑。

● 复旦大学教授朱维铮好饮。某日,朱先生在章培恒府上喝酒,朱先生醉了,章只好安顿他睡下。第二天,蒙眬中朱先生一睁睡眼兼醉眼,“一生中对历史对现实提出了无数问题的朱先生面对章先生,问了一个最不应该问的问题”:“你在我家里做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