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 李美皆

女人之所以恐惧红颜老去,除因自身在意外,更因男人在意。女人会在揣摩男人之后把那份在意加倍地反馈给自己。成年之后,年岁的增长对于女人比对于男人更残酷,因为女人理所当然地承担着人类更多的审美功能,或者用女性主义的表达——女性更多的是“被看”。

一位女作家死去活来折腾了二十年,终于跟那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结了婚,可是有一天,那个男人却在她换衣服的时候看着她松弛的身体说,想不到有一天你也会老成这样。任何一个在意自己的女人,都不可能不为这句话而愤怒。首先,你不能要求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体不松弛;其次,不要忘了,这个男人比女作家还老上二十岁呢。这话所隐含的霸权思想是:男人再老也对得起女人,女人却老不得,一老就对不起男人。男人这样说,似乎是在悲悯女作家,实际上是因为年老而自卑,所以故意打击她的自信来求得心理平衡——那就是阴毒了。

张爱玲早就残酷地指出:没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魂的美而被爱的。这粉碎了多少试图以人格和精神来取胜的女性幻想。女人一旦不遭男人待见,也就很难真正遭自己待见了。可男人向来是不完善的,有多少人愿意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呢?于是,女权主义就产生了。女权主义者往往年纪较大,而且年纪越大越激进,原因就在这里。因为,年轻时还有希望。由此观之,女权主义接近于一种焦灼和绝望的表达。

恋爱当然是女人最好的养颜剂,但反过来,如果有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你还用担心自己变老吗?女人会永远感动于杜拉斯《情人》那个着名的开篇: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当你还是如花美眷,当然不需要倾听这样的语言。可是,当你老了,就需要经常重温这样的话了。而他正是在她“已经老了”的时候走过来对她说的。这样的爱,是人类的大善,是女人的福音。有一首歌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觉得不可靠,因为这是年轻时候想到的,能不能浪漫下去,真的很难说,没准唱完就分手了呢。

叶芝的《当你老了》也是女人们乐于传诵的诗句: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总觉得就为这首诗,女人也值得去嫁给叶芝了,可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为叶芝所爱的女人茅德·岗,即便在已经离婚之后,叶芝又多次向她求婚的情况下,依然不同意嫁给他。到了晚年,叶芝又向其女儿求婚,同样未果。这事可真令人伤心,叶芝白写这首好诗了。不管他如何热爱这个女人备受摧残的容颜,这个女人还是不愿意跟他一起慢慢变老,就算这个女人变老了,也还是一样不稀罕他。这简直如女人的年纪一样无奈。

不待我老到那个份上,谁把这首诗献给我都只能引起轻轻的感动,但等我足够老了,效果就不一样了。如果已经有人在生命的末端等着爱我备受摧残的容颜,我将从容地走过去,不再惧怕衰老。

但是,会有人爱我备受摧残的容颜吗?——这个问号可以属于每一个女人。

(摘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