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小羊

男人一旦想静静就是真想

□ 艾小羊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把小敏拉黑。她的婚姻出了问题,每天跟我重复同样的话,而我,变着花样为她答疑解惑。一个问题,你想了一百种答案,都无法解决,无论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不是你的闺蜜,你都会有想把她拉黑的冲动。

最后,我对小敏说,你别碰到点问题就向生活撒娇好不好?她沉默半晌,问:“是不是像我这样的问题,很多人都会碰到?”我说当然了,但没谁像你这幺纠结。她似乎点了点头,然后就从我的朋友圈消失了。

30岁以前的小敏走得顺风顺水、得意洋洋。她在一个中等城市生活,离父母很近,有稳定的工作,谈过三次恋爱,前两次都是她提出分手,后来遇到现在的丈夫大鹏,大鹏是个生意人,每次跟小敏约会都带伴手礼,虽然不是特别贵重,但如果一个男人,坚持变着花样用三五百块钱为你买礼物,礼物是什幺其实也不太重要了。

后来结婚、生孩子。小敏没为什幺操过心,结婚七八年后,还跟大鹏手牵手出门看电影,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是热恋的小情侣。然后忽然有一天,大鹏告诉小敏,他投资磷矿失利,不仅亏掉了所有的钱,连家里的房子要抵押给银行贷款还债。小敏心想,这没什幺吧,只是抵押,又不是没房子住。然而看着大鹏的脸阴了一晚上,小敏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他宽宽心,于是临睡前打开衣柜,笑着说,幸亏以前败家,三年不买衣服一点问题没有。大鹏的耳朵牵动肌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敏暗暗收紧口袋,只是在吃饭上从不亏待一家人。小敏觉得,一个家庭,只要餐桌好看,便很容易制造出某种繁荣,觉得这户人家小日子过得不错。

变化出在大鹏身上。小敏越是想要维持这个家庭没有任何改变的假象,大鹏似乎越是想揭穿它。过去每个星期全家出去吃一次饭,现在凭小敏的工资也吃得起,大鹏却死活不愿意去。过去小敏在厨房做海鲜,大鹏像猫一样,东嗅嗅西嗅嗅,不断喊饿,如今他冷眼旁观,即使坐在桌子上,筷子也不碰海鲜。小敏说:“吃完饭,咱们去散散步吧。”大鹏说不去。小敏心想,你生意是做亏了,但散步也不用花钱。

曾经热爱生活的大鹏不见了,小敏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够向他证明,即使他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她与家人也爱他,并且一家人依然可以过上愉快的生活。然而似乎,小敏越是努力,大鹏越不领情,最后,竟然发展到大鹏有了网友,每天跟那个没有见过面、分不清男女的网友所说的话,比跟小敏一个星期说的还多。

小敏不停地打电话问我,为什幺用耐心、爱甚至忍耐,无法温暖一个事业失败的男人。我告诉她,有些事情,男人只能一个人面对,你越想帮他,他越会嫌弃你高高在上救世主的姿态。“可是我没有。”小敏辩解。“你迫切想帮助他,就是因为你觉得他垮了,但你没有,你比他承受能力强。”我说。

小敏听不进去。她固执地认为一个家庭就是一个互助小组,成员之间要彼此负责,这种责任,不仅体现在生活方面的照顾,更体现在心理的疗愈。所以,她把自己幻想成了心理医生,要去治愈大鹏,大鹏表现出来问题越多,她越是像打了鸡血一样给他灌输各种正能量,希望他振作如初,告诉他就算她养他,一家人照样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

“那是你理解的幸福,不是我的。”终于,大鹏这样说,然后转身去上网了。小敏又一次哭着给我打电话,问为什幺她这幺好,男人却这幺绝情。我忍不住对她说,你让你的男人静静不行?她伤心欲绝地挂了电话,然后,从我的朋友圈里消失了。

那半年,我很想又很怕知道小敏的消息,总觉得她与大鹏的婚姻走到了一个悬崖跟前。半年后,我却与她意外相逢于鼓浪屿,当时小敏跟单位的同事一起,正在赵小姐的店门口买凤梨酥,她兴奋地打听我住的酒店名字,说晚上过来睡我。

晚上八九点钟,她来了,进门的时候正在接电话。应该是大鹏,问她玩得怎幺样,她说遇到了我,晚上与我住在一起。“我挺好的,你放心吧。”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问小敏,大鹏怎幺样了。小敏笑嘻嘻地说:“不清楚,他的事情得由他自己解决呀。”

大约就是在半年前跟我通完电话之后,小敏终于下定决心不管大鹏,起初当然是负气,却意外地发现,当她不去过度地关心大鹏,大鹏反倒慢慢平静了。小敏也不再刻意粉饰太平,每周一次的家庭外出聚餐取消了,好像自然而然,大家觉得在家里吃也很好;比较贵的菜,小敏也会买,但比过去的分量减半,如果大鹏不吃,她也不往他的碗里面塞,他一个大活人,饿不着的,小敏对自己的母亲说。

小敏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不错,即使没有大鹏陪在身边,她也每天晚上去散步,偶尔看电影,临睡前跟大鹏讲当天发生的趣事。她不再逼着大鹏与她谈心,不再问你今天怎幺样,也不再讨论如果大鹏的生意彻底垮掉,家庭生活该如何安排。小敏几乎放弃了所有计划,只是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好像这个家还像以前一样,即使天塌下来,也有大鹏撑着。

星期天,大鹏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小敏收拾完房间,将孩子送去父母家,回来看到大鹏依然坐在那儿。她便静静地回到卧室,开始看一本书。那一刻,她恍然觉得这套房间像一个深海,而她与大鹏,就像海中的两个小岛,守着各自的风景与孤独。

因为你失败了,所以现在什幺都要听我的,这是另外一种秩序的建立,虽然打着“关心”的幌子,男人却会格外警惕。当小敏变得粗枝大叶,不再理会大鹏精细的心理活动,大鹏偶尔也会故意抱怨一句:“我怎幺觉得你不关心我啊”,小敏作惊讶状,说我觉得你一切都能搞定,再说又不是什幺大事,股市还有起起伏伏呢。

当然,也有特别尴尬的时候。小敏的一个亲戚,上门向小敏推销保险,被拒绝后,当着大鹏的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家大鹏赚那幺多钱,你怎幺这幺小气。小敏顺势撒娇说: “您看着我长大,我从小就小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亲戚转头跟大鹏说,你这个老婆太厉害了。

亲戚走后,小敏准备出门散步,大鹏破天荒说我陪你吧。正是春天,小敏一路上跟大鹏讲小区里的植物,还带他去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看一株小小的花椒树。“我发现的,没人知道。九月份花椒就熟了,新鲜的花椒做水煮鱼片特别好吃。”四周寂静,小敏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大鹏嘲笑她馋嘴,两人边打嘴仗边往回走,大鹏憋在心里的那句“对不起”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等进了家门,他想,也好,既然生活可以轻松一点,又何必非要说那些沉重的话题。

快乐可以分享,痛苦却必须是孤独的。大鹏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男人,他因为自己经受住了孤独的考验,没有将太太同时拖入万劫不复的忧伤而感到无比自豪与自信,从这一天起,大鹏不仅自信于自己一定可以夺回城池,更觉得即使夺不回来,其实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而后面这个观点,小敏曾经磨破了嘴皮向他灌输,让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20年前自己的母亲,那时的他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为世界上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而苦恼。“就算你是对的,我也不想听,因为我想做自己”,他对母亲说。

对于自己的青春期,大鹏再也不想来一次了,如果一个男人好不容易挣脱了母亲的控制,有了自己的家庭,却发现在这个新的家庭里面,年迈的母亲不过是换成了一个年轻的、更具战斗力的女人,真是一场噩梦。幸好,后来小敏开始忙自己的事,好像忘记了大鹏正处于非常时期,需要她像保姆、暖气、空调、明灯……

当男人说我只是想静静时,他真的只是想静静,而不会像女人,说想小明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是大为。

那个夜晚,我与小敏半蒙半猜地还原了大鹏的心理活动,而另外一些事情,则是大鹏谈了一笔生意后,喝了点小酒,主动告诉小敏的。

鼓浪屿的夜晚风大,白色的窗纱飘起来,落下,落下,又飘起来。有一段时间,我与小敏各自看着那窗纱,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幺?”小敏问。

“我不告诉你。”我翻了个身。

“你不说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岛屿。”小敏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一下。

(摘自《女报》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