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巍

2015年12月27日下午,失独母亲李荣梅坐在电脑前仔细研究着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刚刚表决通过的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正案。18年前,她失去了自己刚满20岁的儿子。

全国人大常委会对计生法修正案草案进行分组审议时,有常委会委员和列席会议的全国人大代表建议应当加大对失独家庭的扶助力度。国家卫生计生委法制司司长张春生表示,对于部分家庭发生独生子女意外伤残死亡的情况,这次人口计生法修订规定,在本法实施之前的独生子女家庭发生意外伤残死亡的,根据老人老办法的原则,按照现行的相关规定,各级人民政府予以帮扶和扶助。

“狂欢”与独处

12月24日下午,在北京北郊一个会所中,一群带着五颜六色围巾、手里摇晃着塑料花的人们正在跟着歌曲<甜蜜蜜》边唱边跳。圣诞树在她们的身旁闪烁着五彩灯光。这群五六十岁的人,舞步并不灵光,却玩儿得嘻嘻哈哈,自得其乐。

李荣梅便是这群人中的一个,她声音高昂,精神头儿最足。这几年,每逢节假日,她都要在这种集体“狂欢”中度过,甚至连年轻人过的“洋节”也不放过。她刚刚还琢磨着最近快到元旦和春节了,最好能和大家再一起听场相声,“嘎嘎一乐,多痛快啊”。

她觉得笑也是一种发泄。在几年前没结识这群“同命人”的时候,每到重要节日,李荣梅几乎都是和老伴开车出去跑。她家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除了青海、新疆和西藏,地图上的大部分地方她都到过了。“不能在家待着,你在家看着人家阖家团圆的电视,听着外面鞭炮响,你再看见自己孩子的那个死亡照片……”李荣梅说,“所以你就得自己逃、躲。”她的独生子离开她18年了,她也逃了18年。

赵丽鹃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相比跳舞,她其实更喜欢唱歌,而且几乎每天都要唱。丈夫出去上班,家里剩她一人时,她就坐到电脑前,戴上耳麦,打开在线唱歌软件,进入“中老年房间”,排队唱几首歌。这几天,她唱得最多的是《半壶纱》和《芙蓉雨》。

而除了唱那几首歌的时间,她大多数时候都沉寂在从鱼缸里传来的水流和氧气的声响中。歌曲只能给她带来暂时的逃离。不唱歌时,她就在电脑前玩斗地主游戏,但即便使劲集中精神,脑子也经常会恍惚——“心里咯噔一下”——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去世的独子。赵丽鹃紧闭眼睛,用力晃着脑袋,像是要摇醒自己。“有时我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在逃,但际不逃,自己都要把自己挤爆了。”

“但实际上你真的能逃得了吗?”她想起没能“逃”出去的王玉琼。 离婚是“自杀计划”的第一步

3年、5年、10年,这是失独者给自己总结出来的时间规律——3年之内一个坎儿,最难,徘徊在生死边缘;从伤痛中走出来,面对现实,需要5年;而到了10年,随着自己开始步入老年,对独生子女的思念又开始加剧,并愈加担心自己的身体和养老问题。

王玉琼没跨过去那“3年的坎儿”。而同样在3年之内的赵丽鹃,却在努力地“扛着”。

2013年6月,王玉琼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女。半年后她加入了李荣梅建立的“失独阳光联谊”群。出于身体原因和心理的顾虑,王玉琼没有选择再生。而为了不耽误丈夫,她主动和丈夫离了婚。

王海霞是失独群里的志愿者,在她眼中,王玉琼本应该是一个要强、自信的“女强人”,但独生女的离去对她打击很大。“后来听说她爱人让她做试管婴儿,但她没有接受,所以离了婚。”王海霞回忆说,“这也是失独家庭常出现的情况,失去孩子后,由于种种原因夫妻意见出现分歧,导致家庭也随之破裂。”

但没有人想到,离婚只是王玉琼“自杀计划”中的第一步。

“躲得远远的”

独生女去世之后,“女强人”王玉琼停止了自己的生意,她把剩下的货低价转卖。虽然自己经济条件不错,但那个大房子却在女儿不在后空了很久。对此,赵丽鹃也深有体会。在儿子刚去世时,她甚至和丈夫住起了宾馆。“家里每一点每一滴都触动我,压力太大,有时恨不得拿脑袋撞墙去,待不了。”

前不久,赵丽鹃出去买菜,一个邻居和她打招呼,她的孩子和赵丽鹃的儿子从小一起玩到大。赵丽鹃见她怀里抱着孙子,并且逗着小孙子冲她说:叫奶奶,叫奶奶,赵丽鹃没敢住脚,“噔噔”紧走。“我甭当奶奶,当妈都当不了了。”赵丽鹃说,“我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人家就是正常打招呼,但自己控制不了,面对不了啊。”所以,除非家里没有菜了,赵丽鹃几乎从不出门,出门也是见人就躲远远的。

2014年,赵丽鹃就听王玉琼说起过想把自己那个“大房子”卖了的事。“我还劝她买个小的,至少以后还有个窝。”但王玉琼并没有这样做,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亲戚家。

在另一个失独群中与王玉琼接触过的王惠记得,2015年4月,王玉琼曾在群里发信息说:孩子走时家里人都很冷静,该干嘛干嘛,该玩儿牌的玩儿牌,没人着急,也没有人关心她。2015年10月,王惠看见王玉琼在群里发了一条关于自己财产分配的信息,其中说明要留给某个朋友120万元,剩下的各分给几个亲人上百万元与数十万元不等。她已经准备把自己卖房子所得的607万元“分得一分不剩”。有人在群里给王玉琼留言说,你这钱分配得有点儿早,但王玉琼并没有回复。

没扛住的人

“她说孩子没有了以后,自己的一切都破灭了。”王惠回忆说,“她曾在我们的群里说,孩子没了,活着就没意思了,将来无人给养老送终。”因为群里的失独者时常会说出这种“绝望”的话,所以大家一方面相互劝慰,另一方面也没太当回事。

赵丽鹃上一次见到王玉琼,是在半年前。“她瘦了很多,基本上吃不下什幺东西。”赵丽鹃说,“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女儿去世后,曾给自己起昵称为“大胖”的王玉琼,从170斤瘦到了130斤。身体消瘦、精神抑郁、眼睛红肿甚至视网膜出问题,是很多失独母亲在失去孩子后出现的症状。

2013年,赵丽鹃的儿子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失眠,每天只能依赖药物睡两个小时,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现在就是一个活死人,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赵丽鹃说,“我现在什幺向往都没有了,我的心都给了孩子,他走了,我的心也走了。”

在几个失独者的印象中,王玉琼是一个“好强的”人,从不过多倾诉自己的悲伤。她曾经赞助2万元请失独群中的“同命人”去泡温泉,也提议说要请客吃饭。她还曾经在群里说,等自己“走出来”好一点,就多参加大家组织的活动。

“她尝试给自己找了转移的方式,到‘同命人家串门、自己去旅游、炒股,但都没成功。”李荣梅说。2015年12月4日晚上9点左右,王惠看到群里的王玉琼退群了,她感觉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她给王玉琼发短信,但并没有收到回复,随后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听。第二天早上,有人在群里说:王玉琼自杀离世了。“我很内疚,怎幺没能留住她。”王惠说。

逃出来的人

李荣梅的独生子离开她18年,在失独群体里,她算是“比较有经验的”。经常有失独者问她究竟是怎幺走出来的?她曾在群里给人回答说:“我其实比你们(走出来的)时间要长,要知道以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幺多这样的人,走出来需要时间。时间短肯定要想,只能自己控制自己。选择逃避是唯一的办法。”

总体上看,李荣梅有两种生活模式:在路上和在电脑旁。2009年,李荣梅和老伴买了一辆小型城市越野车后,两人就开始到处跑。5年前,她开始爱上摄影,现在她的电脑里存了100多个G的旅行照片。不出去跑的时候,李荣梅每天7点多起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电脑旁。她先会看看和民生相关的新闻,有时看到关于“失独”和“养老”的新闻也会转发到“失独阳光联谊”群里。

但即便有这样的精神支撑,李荣梅也逃不过“10年后”的那个坎儿,她开始担心自己以后慢慢“跑不动”该怎幺办。“万一我们要突然发病倒地上了,谁来扶我们一把,带我们去看病呢?”李荣梅说。当偶尔提到自己去世的独生子时,她的声音会抑制不住地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