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世存

残忍而卑怯的戴笠

□ 余世存

戴笠是一个曾让很多人闻名色变的人。在国民政府统治时期,他指挥的军统为国家搜集了大量的情报,并为政府除去了很多反叛者、颠覆者,为蒋介石除去了很多政敌。他被称为“蒋介石的佩剑”、“中国的盖世太保”、“中国最神秘人物”。美国总统罗斯福曾向蒋介石提出要见到“中国的希姆莱——戴笠”。这是一个让人想起王朝政治时代东厂、西厂一类机构的鹰犬、爪牙。人们对这个军统特务头子的评价无外乎“间谍王”、流氓成性、“杀人魔王”,对此类人若不能除之以快,也应该敬而远之,以为此种人心狠手辣、残酷无情,不讲道德。大多数人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跟戴笠们隔得很远,以为戴笠一类人是社会的极个别,是人群中的特例,是莫测其威仪心智的神秘者、非常人物。

这其实误解了戴笠及其同志,戴笠们是很平常的。甚至可以说,这种人在我们的社会里无处不在。在戴笠们的身上,有一种进取精神。无论出身如何,他们知道要努力成才。这种成才,可以解读为胡适之说的,努力争取个人的自由;也可以解读为求功名富贵。总之,是要实现自己,成就自己。因此,他跟一般循规蹈矩的读书人不同,尽管他的成绩也很优秀,他却不守成规、嫖赌成性,一度被学校开除。

在穷困的日子里,戴笠也不曾忘记自己的志向,不曾改变自己爱整洁的生活习惯。哪怕是俗艳廉价,他也总要保持衣冠楚楚。比方说,在杭州混饭吃时,他只有一套夏装。为了保持整洁,他通常在西湖边找一块无人之地,脱下上衣和裤子来洗,然后把衣服晾在一块有太阳的岩石上晒干,自己在一边替帆布鞋上粉,直到看上去像新的一样。而也就是这种一般人都觉得尴尬的穷讲究,让他结识了终生的朋友,当时的小学教师、后来成为蒋介石门生的胡宗南。按照戴笠的传记作家,美国人魏斐德的说法,戴跟胡宗南都是小知识分子,即今天社会学家眼里的“小平头阶级”,不自觉地具有流氓知识分子特有的自负,“他们各自在对方身上看出了自己对权力和地位无限的渴望”。

戴笠不仅有生活目标、理想,也有实现这些目标理想的艰苦付出。在他30岁时,听到“革命朝气在黄埔”的说法,就自改其名,取风土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骑马,他日相逢君须下”之意立志,更名戴笠,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在他成为蒋的心腹之后,仍然事必躬亲。为了北伐收集情报,他常一个人奔走四方。当时共事的同学徐亮回忆说:“人称戴笠是英雄,我以为是怪物。这种人醉心事业,连皮肉痛苦,都能忘记,非怪物而何?”抗战军兴,戴笠已位高权重,但他在淞沪之战中,白天忙于组织对日情报战,并竭力建立军统武装别动队(后来的忠义救国军)协助正规军作战;晚上,他亲自坐车从上海到南京,向蒋介石汇报战况和情报分析。那时南京到上海铁路已经不通,汽车也只能灭灯行驶,日军飞机不断轰炸扫射,时时如身临鬼门关,他却犯险如常。抗战后期,戴笠屡次化装深入日伪区,布置情治系统,检查工作。当时,日本人对他的人头悬赏金额,犹在对中共领袖悬赏之上。

因此,可以说戴笠是一个干才。戴笠谍报功绩的顶峰是上世纪40年代,其谍报网络在厦门鼓浪屿率先破译日本将袭击珍珠港的情报,并报美军海军部,但被美军一笑置之。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美军才意识到戴笠的厉害。乱世行权,何况抗战。在抗战中,特工工作的重要性也为一般人所理解,戴笠也开始为人们刮目相看。

一般人多注意他的狠毒狡猾、奢靡生活,却没有注意到他是提着脑袋做事。他的心路历程并没有什幺特异之处,只是身逢革命年代,他有着投机者的理想和革命者的献身。比如,淞沪抗战之前,国民党大员们在南京开会,休会的时候议论纷纷,戴笠很坚定地对其他人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打了。国民党元老吴稚晖问他,武器、经济都差得那幺远,拿什幺打呢?戴笠说:“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这句话给其他国民党人震动很大,后来成了军统对于抗日的经典创见。

戴笠自己是人才,他也赏识人才。军统需要的是中国社会一流的青年,一流的技能以及一流的品质:比如正直、勇敢、大义等等。戴笠曾经屡次发文告诫下属:“不可用流氓”,“流氓只知招摇,用之未有不败也”等等。招收的人员越要求积极向上,其中有理想的青年,甚至隐性的共产党人或共产党同情者就越多。据沈醉回忆,军统局的正式在册人员和学员,在抗日战争中牺牲者就达一万八千人以上,而抗战结束时全部注册人员仅为四万五千余,死亡率高达40%,其他附属人员牺牲者更众。

戴笠读书不多,在他短命而辉煌的特工生涯中,他有着献身“党国”领袖的愚忠。也许蒋介石需要的,就是他那种“奴才中的人才”,或说“人才中的奴才”。在他自己的理解,可能是一种士为知己者用的赤胆忠心。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在革命从权的时候,就一变而为忠于领袖的犬马之愚忠。他的座右铭是:“秉承领袖意志,体谅领袖苦心。”

这种成功,或忠孝,如此奇特地成就了文明眼里的罪行。说到底,这一类人,怀着成功名的用世之心,并非自己力挽狂澜地救世,而是躲在政权、领袖,某个人或某个机构的羽翼下,借助于专政的机器为所欲为,便宜行事。他们的忠已经超出了道德的范畴,只是某种工具或打手。他们自认为是人才,其实他们是人格永远立不起来的奴才。他们自认为是好男儿,但他们永远不会是有责任心有现代文明理性的男人。

他们总是以为乱世可以不循正道,独裁专断等等可以提高效率,秘密世界、特务工作可以抢夺、控制情报信息,这些非人性也不合于文明的逻辑,最终使他们自己丧失了人性。内心矛盾、人格分裂。

更可笑的是,他们也会把自己跟国家大是大非的语境联系起来思考,实则他们完全明了自己作为打手、工具的功能和价值,他们不仅习惯了残害生命而且乐此不疲,他们不知尊重生命为何物。

其实戴笠的内心是相当脆弱的,他起居神秘也仍睡不安稳,在临死前甚至哀叹自己不是死于毛泽东之手,就会死于蒋介石之手。

因此,可以说戴笠没有人格,他的内心是扭曲的、病态的、残忍又卑怯的。只是以戴笠之心眼生活的中国人还有很多,他们跟我们一道,决定了我们社会的文明进程和文明高低。

(摘自九州出版社《中国男:百年转型中国人的命运与抗争》)